云顶的雪停了。
天刚亮时,范云致就醒了。窗帘没拉严,一道晨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地毯上,把绒毛照得根根分明。他动了动手指,缠着纱布的指尖有点痒——昨晚秦景言包扎得太急,纱布边缘蹭着皮肤,有点磨。
“醒了?”
秦景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了身深灰色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水杯和药片。脚步声在地毯上踩得很轻,走到床边时,范云致才发现他眼下有青黑,大概是后半夜没睡。
“吃药。”秦景言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拿起药片递到他嘴边,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张医生说今天再吃一天就差不多了。”
范云致没张嘴,只是看着他:“你没睡?”
“睡了会儿。”秦景言挑眉,把药片往他嘴边又递了递,“哪来那么多废话?吃了药再唠。”
范云致还是没动。他盯着秦景言的手腕看——昨天晚宴上攥酒杯太用力,腕骨处红了一大片,现在还没消。秦景言被他看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手腕:“看啥?”
“没什么。”范云致低下头,张嘴把药片含了进去。温水递到唇边时,他没等秦景言抬手,自己就着杯沿喝了一口。水流过喉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秦景言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
“今天复健?”秦景言收起水杯,手指在他被子边缘捏了捏——被子被他夜里蹬得乱七八糟,露出一截脚踝,冻得有点红。
“去。”范云致把脚往被子里缩了缩,“张医生说这周可以试着走二十步。”
“别硬撑。”秦景言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脚踝,指尖擦过皮肤时,范云致下意识缩了缩,他却像没察觉,“走不动就坐轮椅,没人笑话你。”
这话若是放在半个月前,范云致定然要冷嘲一句“秦总倒是大方”,但此刻他只是“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埋在枕头里。
秦景言似乎也愣了一下,看了他两眼才起身:“我让厨房热了粥,起来洗漱完就去吃。”
范云致没应声。等秦景言带上门,他才慢慢坐起身。窗外的天很蓝,雪后的松枝压着白,像幅淡墨画。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腿,新假肢的金属接口在晨光下泛着哑光——昨天回来时秦景言让人调过了,接口处垫了层软胶,据说能减少摩擦。
复健室的暖气烧得比别处足。
张医生正蹲在地上调试器械,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秦总,范先生。”视线落在范云致手上时,顿了顿,“伤口恢复得不错,今天可以试试脱纱布了。”
秦景言把范云致放在轮椅上,没让张医生动手,自己蹲下身,小心地扯着纱布边缘:“疼就说。”
范云致“嗯”了一声。纱布粘了点血痂,扯下来时有点钻心的疼,他指尖蜷了蜷,没躲。秦景言的动作放得更慢了,拇指轻轻按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温热的力道把刺痛压下去不少。
“好了。”秦景言把最后一块纱布扔进垃圾桶,拿起碘伏棉擦了擦他的指尖,“别沾水,别抓。”
范云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浅了不少,红肉慢慢长出来,透着点粉。他动了动手指,突然发现秦景言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腹上的厚茧蹭过皮肤时,糙得让人安心。
“试试?”张医生指了指旁边的平行杠,“今天先扶着走,不用卸轮椅。”
秦景言没让范云致立刻站起来,先伸手按了按他的膝盖:“假肢磨不磨?”
“不磨。”
“别硬撑。”秦景言又按了按假肢接口处的软胶,指尖陷下去一小块,“要是磨得慌,立马说。”
范云致没再应声,抓住平行杠,慢慢撑着身体站起来。假肢踩在地板上时,“咚”地一声轻响,比昨天稳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往前迈了一步——软胶垫得确实舒服,残肢没像往常那样烧得慌。
“慢点儿。”秦景言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没碰他,却把手臂张着,像只护崽的鹰,“别往一处使劲,重心放匀。”
范云致没回头,只是咬着牙又迈了一步。晨光从复健室的高窗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秦景言的影子就落在他影子旁边,紧挨着,没敢错开半分。
走第十二步时,假肢突然卡了一下。大概是新调的接口没磨合好,膝盖处的关节顿了顿,范云致重心一歪,往旁边倒去。
“小心!”
秦景言的手快得像闪电,一把捞住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范云致的后背撞在他胸膛上,隔着两层毛衣,也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结实的肌肉。
“没事吧?”秦景言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带着点喘,“崴着没?”
范云致摇摇头,想挣开,却被秦景言按住了肩膀:“别动,站稳了再走。”他的手掌按在肩窝处,力道很稳,慢慢把范云致往旁边扶了扶,让他重新抓住平行杠,“试试还卡不卡?”
范云致试着动了动假肢关节。这次顺了,大概是刚才的卡顿只是偶然。他没回头,只是低声说了句:“没事了。”
秦景言没立刻松开手,指尖在他肩膀上停了停,才慢慢收回去。范云致能感觉到他还站在身后,呼吸落在颈窝里,有点痒。
“再走五步就歇着。”秦景言的声音低了点,“别逞能。”
范云致没应声,却真的只走了五步就停了。扶着平行杠喘气时,他看见秦景言走到轮椅边,拿起搭在上面的毛巾,没递过来,而是首接抬手,擦了擦他额角的汗。
指尖擦过太阳穴时,范云致缩了缩脖子。
“咋了?”秦景言挑眉,毛巾没停,又擦了擦他的鼻尖,“汗都流进眼睛了。”
范云致没说话,只是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秦景言低笑一声,没再逗他,把毛巾塞到他手里:“自己擦。”
歇了没十分钟,刚子就来了。他站在复健室门口,没进来,只是朝秦景言递了个眼色。秦景言皱了皱眉,对张医生交代了句“看好他”,转身往外走。
“我跟你去。”范云致突然开口。
秦景言回头看他:“你去干啥?”
“听听。”范云致靠在平行杠上,没动,“赵总的事。”
昨天晚宴上那个姓赵的男人,他没忘。秦景言昨晚说要收拾他,现在刚子来汇报,多半是这事。
秦景言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坐着听。”
刚子把轮椅推过来时,范云致才发现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袋,脸色不太好看。秦景言接过纸袋,掏出里面的照片和文件,没避讳范云致,首接摊在了旁边的器械台上。
照片上是赵总被绑在椅子上的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文件是几张转账记录,收款人是赵总的老婆,金额不小。
“秦总,按您的意思,给他个教训就成,没下重手。”刚子低声说,“钱也打给他老婆了,说是‘医药费’。就是……他嘴里不干净,骂了些话,我没拦着。”
“骂啥了?”秦景言的手指敲在照片上,赵总的脸被拍得歪歪扭扭。
“骂……骂范先生是‘残废’,还说您是‘捡破烂的’。”刚子的声音更低了,偷偷瞥了范云致一眼。
范云致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却没抬头。
“呵。”秦景言低笑一声,笑声里没半点暖意,“没把他舌头割了,算便宜他了。”他把照片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让他滚。再出现在东北,首接沉江。”
“是。”刚子应了声,又递过来个信封,“这是赵总家里找到的,说是……跟当年‘黑蛇’帮有关的东西。”
秦景言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老鬼和一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一起,背景是“黑蛇”帮的仓库——就是范云致藏账本的那个。穿警服的男人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警号的最后两位:“73”。
范云致的呼吸猛地一滞。
73——李斌的警号最后两位就是73。
秦景言显然也认出来了,手指在照片边缘捏得发白:“刚子,去查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范云致,“去查李斌五年前的银行流水,特别是他儿子治病那段时间。”
“是!”刚子接了命令,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急。
复健室里静了下来。晨光慢慢移了位,落在照片上,把警服的布料照得发旧。范云致盯着那两个数字看,突然觉得后颈有点凉——李斌当年说他是为了儿子的医药费才叛变,可这张照片里,他跟老鬼站得那么近,哪像是被胁迫的样子?
“别瞎琢磨。”秦景言把照片收起来,塞进自己口袋里,“等刚子查出来就知道了。”他走到轮椅边,弯腰把范云致抱了起来,“回屋歇着,这儿冷。”
范云致没挣扎,只是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秦景言的颈窝有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点晨光晒热的气息,比复健室的暖气暖。他突然想起昨天在车里,秦景言也是这样抱着他,手指笨拙地给他缠纱布,力道大得他皱眉,却没舍得推开。
“秦景言。”他把脸往深处埋了埋,声音闷闷的。
“嗯?”
“以后别为了我……”范云致顿了顿,没说下去。
“咋?”秦景言低头看他,脚步没停,“为你收拾个杂碎还委屈了?”东北口音裹着点笑,撞在范云致耳朵上,有点麻,“我乐意。”
范云致没再说话。
回客厅时,佣人正往壁炉里添柴。火光“轰”地一下腾起来,把秦景言的侧脸照得亮堂堂的。他把范云致放在沙发上,没坐,先去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腿上——范云致的腿总是凉,尤其是假肢那侧,摸上去像揣了块冰。
“要不要看点东西?”秦景言突然问,指了指对面的书架,“刚子让人搬了些书过来,有你以前看的那种刑侦档案。”
范云致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秦景言没细说,只是起身去书架上抽了本书,扔给他,“解闷。”
书落在腿上,封面是《重案纪实》,是他以前在队里常借的那本。范云致翻开扉页,发现里面夹着张书签,是片干枯的银杏叶,边缘被压得很平,显然是放了很久。
“哪来的?”他捏起银杏叶问。
“书房找着的。”秦景言坐回他旁边,拿起个苹果开始削,刀刃在指尖转得飞快,“之前整理文件时看见的,就顺手夹里了。”
范云致没再问。他知道秦景言的书房里有他的档案,却没想到连这种小物件都留着。指尖着银杏叶的纹路,突然觉得有点热,把毯子往下扯了扯。
秦景言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了根牙签递过来:“吃。”
范云致没接,反而把书合上了:“我想去书房看看。”
秦景言挑眉:“看啥?”
“找东西。”
秦景言没多问,首接把他抱了起来。往书房走时,经过楼梯口,范云致瞥见墙上挂着幅画——是幅雪景,画的是码头的仓库,跟他被抓的那个仓库很像。
“什么时候挂的?”他问。
“上周。”秦景言的下巴抵在他发顶,“画匠送的,说是照着老照片画的。不喜欢就摘了。”
“不用。”范云致摇摇头,“挺好的。”
秦景言没再说话,抱着他进了书房。
书房比他想象的大,靠窗摆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面堆着些文件,却不乱。靠墙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一半摆着书,一半摆着些奖杯和相框——相框里大多是秦景言的照片,只有最角落那个小的,是片空白,像是被人取走了什么。
“找啥?”秦景言把他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在桌沿上,“我帮你。”
“以前的笔记。”范云致掀开书桌的抽屉,“卧底时记的,可能落在这儿了。”
抽屉里放着些文件和笔,没看见笔记。他刚想关抽屉,指尖却碰着个硬东西——是个铁盒子,巴掌大,锁着。
“这是什么?”他把铁盒子拿出来问。
秦景言的眼神闪了闪:“忘了。”
范云致没信。他晃了晃铁盒子,里面有纸张摩擦的声音。刚想找找钥匙,秦景言却突然伸手,把盒子拿了过去,塞进抽屉最深处:“瞎翻啥?笔记找不到就别找了,回头我让刚子再查查。”
范云致看着他的手。秦景言的手指很长,攥着抽屉把手时,指节绷得很紧。他突然想起刚才墙上的空白相框,心里大概猜到了什么,没再追问,只是把抽屉关上了。
“回去吧。”他说。
秦景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点了点头:“走。”
抱起来时,范云致的额头不小心撞在了秦景言的下巴上。秦景言“嘶”了一声,范云致连忙想道歉,却被他按住了后背:“没事。”下巴抵在他发顶蹭了蹭,像安抚似的,“皮糙肉厚,撞不坏。”
回客厅时,壁炉的火又旺了些。秦景言把他放在沙发上,转身去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时,手指不小心碰了碰他的手腕——范云致的手腕很细,骨头硌得慌,秦景言下意识捏了捏。
范云致没躲。
“下午别复健了。”秦景言收回手,往壁炉里添了块柴,“刚子说李斌那边可能有消息,等信儿。”
范云致“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热水。水汽糊在眼镜片上,有点模糊,他摘下来擦了擦——才发现自己忘了戴眼镜,刚才在书房翻抽屉时,看得竟然很清楚。
“眼镜呢?”秦景言注意到了,挑眉问。
“忘戴了。”
“瞎不瞎?”秦景言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没眼镜也敢乱晃?”指尖的温度烫得范云致缩了缩脖子,他却像没察觉,起身往卧室走,“我去给你拿。”
范云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垂。指尖还留着秦景言的温度,烫得有点发麻。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把影子投在墙上,秦景言的影子走得快,他的影子落在沙发上,孤零零的,却没像以前那样觉得空。
秦景言拿眼镜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副新眼镜,镜框是细黑的金属边,比他以前那副轻。
“刚子让人买的。”秦景言把眼镜架在他鼻子上,手指捏着镜腿调整位置,指腹擦过耳廓,“试试合不合适。”
范云致眨了眨眼。视线很清楚,镜腿也不压耳朵。他刚想说“谢谢”,秦景言却突然低头,用指腹蹭了蹭他的眉骨:“还疼不?”
——是昨天在仓库撞的那块淤青,现在还泛着点青。
范云致摇摇头。
秦景言没说话,只是指尖在他眉骨上停了停,才慢慢收回去。他的指尖带着点薄茧,蹭得皮肤有点痒,范云致没躲,甚至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两人都没说话。
壁炉的火光在镜片上晃,把秦景言的眼睛照得很亮。范云致能在镜片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能看见秦景言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
“秦景言。”范云致突然开口。
“嗯?”
“苹果。”范云致指了指茶几上的苹果块,“快凉了。”
秦景言愣了一下,随即低笑一声,拿起牙签插了块苹果递到他嘴边:“吃。”
范云致张嘴咬了一口。苹果很甜,汁水沾在嘴角,秦景言没拿纸巾,首接用拇指擦了擦。指尖擦过嘴唇时,范云致的睫毛颤了颤,没躲。
窗外的天慢慢暗了。雪后的云顶很静,只有壁炉的火声和偶尔的翻书声。范云致靠在沙发上看书,秦景言坐在旁边处理文件,膝盖偶尔会碰到他的轮椅扶手,碰着了也没挪开,就那么抵着。
范云致翻书的手指顿了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新假肢的金属接口在火光下泛着暖光。以前总觉得这假肢是累赘,是耻辱,可此刻被毯子盖着,被壁炉烤着,竟没觉得冷。
他悄悄往秦景言那边挪了挪轮椅。扶手撞在秦景言的膝盖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秦景言抬眼看他,没问“咋了”,只是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给轮椅腾了块地方。
范云致没再动。就那么靠着,看书,听火声,偶尔抬眼,能看见秦景言低头写字的侧脸。
雪后的云顶很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可这静里没了以前的冰碴子,倒像是掺了点热乎气,慢慢往骨头缝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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