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暖意时，队部院子里的芍药开得正烈，粉白的瓣子落了一地，像谁撒了把碎雪。范云致坐在复健室的竹椅上，指尖捻着片刚落下的花瓣——花瓣边缘发蔫，沾着点晨露，凉得像林溪警号的边角。他没吭声，只是往假肢的磁控锁扣上瞥了眼，张师傅女婿新换的硅胶垫泛着浅粉，是按芍药花的颜色调的，接口处贴得服帖，不磨了。
“瞎捻啥？”秦景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热意，他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张师傅从老家带的新茶，说是明前龙井，给你泡了杯。”他走过来，把青瓷杯往范云致手里塞，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烫，慢点拿。”
范云致没躲，只是往他身边挪了挪，竹椅“吱呀”响了声：“刚去哪儿了？”
“老周那儿。”秦景言往他对面的石凳上坐，军绿色衬衫的领口敞着，锁骨处沾着点草屑，“说纪检委把最后几个内鬼移交检察院了，让咱去签个字，算彻底了了。”他顿了顿，往芍药丛瞥了眼，“小林把林溪姐的档案归档了，说以后没人再翻旧账了。”
范云致往茶杯里吹了吹，热气拂过鼻尖，带着龙井的清苦：“嗯。”他指尖在杯沿划了圈，“张师傅说…新的假肢部件到了？”
“早到了。”秦景言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硬纸盒，往他腿边放，“钛合金的关节，比现在这个轻一半，张师傅说下周给你换上。”他伸手按了按范云致的锁扣，指腹蹭过硅胶垫上的芍药纹，“这花纹你咋不喜欢？昨儿张师傅还念叨，说按你给的样子刻的。”
范云致没接话，只是把花瓣往纸盒上放——花瓣落在“钛合金部件”的标签上，粉白压着银灰，倒也好看。“不是不喜欢。”他声音有点干，往院门口瞥了眼，秦景言停在门口的越野车敞着窗，副驾座上放着个棕色皮夹，“你票买了？”
秦景言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买了。”他往杯里续了点热水，水汽漫在脸上，“后天的，去厦门，那边有处临海的宅子，比东北暖和。”他抬眼时，目光扫过范云致的残肢，又飞快移开，“你要是不想走…咱就再等等。”
范云致往他身边倾了倾身，竹椅腿在石板上磨出轻响：“走。”他指尖戳了戳纸盒上的花瓣，“张师傅说厦门的芍药冬天也开，比东北的经冻。”
秦景言没说话，只是伸手往他后颈按了按——掌心带着茶渍的温热，按在皮肤上时，范云致没躲，反而往他掌心蹭了蹭，像只被晒暖的猫。复健室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缠的地方落了片芍药瓣，被风一吹，轻轻晃。
“范哥！”小林抱着个铁盒从外面跑进来，盒盖没盖紧，掉出张泛黄的照片，“周队说这是林溪姐当年的卧底证，让我给你送来！”
范云致的指尖顿在花瓣上，没动。秦景言先弯腰捡了照片——照片上的林溪剪着短发，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嘴角沾着点灰，正往镜头比耶，背景是老鬼赌场的后门，跟林溪笔记里画的一模一样。
“证在盒里。”小林把铁盒往桌上放，喘得首抹汗，“周队说这证早该给你了，之前怕内鬼看见，藏在档案室最底下。”他往范云致的假肢上瞥了眼，又往秦景言手里的票根瞟了瞟，“你们…真要走啊？”
范云致没接话，只是把铁盒往怀里拢了拢——盒角硌着肋骨，凉得发疼。秦景言把照片往他手里塞，指尖碰了碰他的指缝：“走了也能回来。”他往小林肩上拍了拍，“老周要是敢克扣你工资，给我打电话。”
小林“哎”了一声，没再留。复健室里静下来，只有风刮过芍药丛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说话。范云致把照片往证盒里夹时，发现盒底压着张票根，是当年从警校去卧底点的火车票，票根边缘磨得发亮，上面的日期是五年前的春末，跟现在差不了几天。
“当年你送她走的？”秦景言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像怕惊落了桌上的花瓣。
范云致往票根上瞥了眼——票根背面有个歪歪扭扭的“等”字，是林溪的笔迹：“嗯。”他把票根往证盒里塞，“她说等任务结束，就去厦门看海，说东北的冬天太长。”
秦景言没接话，只是伸手替他把证盒的扣锁扣上——扣锁是老式的铜锁，他捏着锁鼻的手指用力，指节泛白，“后天走时，去墓前告个别？”
范云致往他怀里缩了缩，竹椅蹭着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去。”他顿了顿，往桌上的龙井杯瞥了眼，“把茶倒了吧，凉了。”
秦景言没犟，只是端起杯子往窗外倒——茶水泼在芍药丛里，惊起两只麻雀，扑棱棱飞了。他转身时，衣角扫过范云致的手背，范云致没躲，反而伸手勾了勾他的袖口：“张师傅说…新假肢得适应几天。”
“那就多适应几天。”秦景言往他腰上捏了捏，把人往起拉，“先别练了，带你去老太太那儿吃烤冷面。”他往地上的芍药瓣瞥了眼，弯腰捡了片最完整的，往范云致口袋里塞，“带上，给老太太看看。”
范云致没动，任由他拽着站起来。磁控锁扣“咔”地轻响，新硅胶垫贴得稳，踩在石板路上几乎没声音。秦景言的手掌始终没松，指缝里夹着那片花瓣，糙得像砂纸，蹭得范云致的手背发痒。
旧巷的烤冷面摊前围了几个小孩，老太太正举着铁板翻冷面，油烟裹着麻酱香漫过来，呛得人鼻尖发酸。“你俩可算来了！”老太太往范云致手里塞了串糖葫芦，“刚蘸的，甜！”她往范云致的假肢上瞥了眼，又往秦景言手里的帆布包瞟了瞟，“听说你俩要走？”
范云致往小马扎上坐，磁控锁扣撞得木凳“哐当”响：“嗯。”他往铁板上瞥了眼——老太太正往冷面里多放麻酱，跟当年林溪在时一样。
“走了也好。”老太太往冷面里撒了把葱花，“厦门暖和，养人。”她顿了顿，往巷口的老槐树瞥了眼，“当年林溪那丫头总说，等你回来就去南方，说东北的风刮得疼，你这腿受不了。”
范云致没接话，只是往秦景言手里塞了半串糖葫芦。秦景言往嘴里塞了颗，酸得皱眉：“老太太，多烙两份，带路上吃。”
“早给你烙好了。”老太太往纸袋里装冷面，“放了双份里脊，多糖。”她把纸袋往范云致怀里塞，指尖碰了碰他口袋里的芍药瓣，“这花带上，厦门的花虽多，不及咱这儿的亲。”
回去时，秦景言把冷面往帆布包里塞，拉着范云致往纪念碑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芍药丛上，像盖了层暖被。“票根我放你钱包里了。”秦景言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风声，“靠窗的座，你能看见海。”
范云致往他怀里靠了靠，假肢踩在落瓣上，“沙沙”响：“嗯。”他往墓碑上瞥了眼——“林溪之墓”西个字被夕阳镀了层金，石缝里落了片新瓣，是风刮来的。
秦景言往墓前蹲，把带来的龙井倒在石台上：“林溪姐，咱要走了。”他往范云致身边靠了靠，声音压得低，“我会照顾好他，你放心。”
范云致没说话，只是把口袋里的芍药瓣往石缝里塞——花瓣卡得紧，像给石缝别了朵小花。他往秦景言手里塞了个东西——是从证盒里摸出的票根，五年前的那张，“带上。”
秦景言捏着票根笑了：“瞎讲究。”却还是往钱包里塞了，跟后天的高铁票贴在一处。
后半夜范云致没睡沉，幻痛没来，却总觉得腿空落落的。他往秦景言怀里缩了缩——秦景言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桃木符的红布硌得手心发痒。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芍药丛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晃动的画。
“没睡？”秦景言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哑，手掌往他的残肢上按了按，“是不是锁扣松了？”
“没有。”范云致往他怀里蹭了蹭，指尖在他的衬衫上划了圈，“厦门的宅子…有复健室吗？”
“早给你弄好了。”秦景言把他往怀里抱了抱，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比队部的大，能放你喜欢的竹椅。”他顿了顿，往窗外瞥了眼——月光落在芍药丛上，瓣子上的露珠亮得像泪，“张师傅说把新假肢寄到厦门，他跟女婿也去，给你调假肢方便。”
范云致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秦景言的手掌按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孩子似的，嘴里哼着东北的摇篮曲，跑调，却比任何安神的东西都管用。
第二天收拾东西时，范云致把林溪的证盒往帆布包里放，秦景言正往包里塞他的复健器械，看见证盒，往旁边挪了挪，给它腾地方：“老周说队部的钥匙给小林了，以后回来还能住。”
“嗯。”范云致往包里塞了件秦景言的军绿色外套——是他总穿的那件，沾着烟草和泥土的味，“把芍药花也带上吧。”
秦景言往芍药丛瞥了眼，没说话，只是弯腰挖了株开得最盛的，往陶罐里栽——泥土沾了他一手，蹭在范云致的衬衫上，像朵褐色的花。“栽好了。”他往范云致肩上拍了拍，“能活。”
去车站时，老周和小林来送。小林往范云致手里塞了个布偶——是只金毛，跟当年范云致养的那只一样，“范哥，秦总，路上小心。”
“知道了。”秦景言往他肩上拍了拍，把范云致往怀里拽了拽，“回去吧，队部的事盯紧点。”
火车开时，范云致靠窗坐，秦景言坐在他身边，手里捏着那罐芍药。窗外的东北平原往后退，绿色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片灰黄。“睡会儿。”秦景言往他肩上靠了靠，把军绿色外套往他身上盖，“到了叫你。”
范云致没动，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磁控锁扣蹭着秦景言的裤腿，凉得发痒，却比任何时候都稳。他往窗外瞥了眼——远处的芍药丛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白点，像片落瓣。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范云致往秦景言怀里靠得更紧了些，指尖在他钱包的票根上蹭了蹭——五年前的票根硌着后天的票，旧的等与新的走，都齐了。秦景言的手掌按在他的残肢上，暖得像春阳，桃木符的红布从领口露出来，晃得人眼热。
秦景言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他的眼角——那里亮闪闪的，是窗外的光，不是泪。“傻样。”他低笑一声，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
远处的厦门在雾里隐着，海平线泛着白，像芍药花刚开时的瓣。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咸腥味，把两人的衣角吹得轻轻晃。范云致抬起那只曾被秦景言在黑暗中攥紧的手，轻轻覆在了秦景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他的指尖沾着片芍药瓣，是从东北带来的，还带着点故土的暖。
火车过隧道时，黑暗漫了进来。秦景言把他往怀里拽了拽，力道稳得像铁钳。范云致没躲，只是往他颈窝埋了埋——那里沾着烟草和阳光的味，比任何止痛药都管用。
隧道那头，就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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