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雨丝裹着潮气漫进露台时，范云致正坐在藤椅上翻林溪的笔记。笔记的纸页沾了点海风带来的盐粒，发潮发沉，其中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当年他和林溪在警校的合影，两人都穿着警服，林溪的警号“0817”别在领口，被雨雾打湿的纸面晕开了边角，像朵洇了水的芍药。他没吭声，只是往假肢的钛合金关节上瞥了眼——张师傅女婿早上刚换的防滑硅胶垫，深灰色的，比之前的芍药色垫厚些，接口处被潮气熏得微微发烫，却不磨。
“瞎翻啥？”秦景言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刚炖完排骨汤的油气，他端着个青花瓷碗往藤桌上放，“张师傅说这汤得趁热喝，放了枸杞，你昨儿幻痛没睡好，补补。”他走过来，往范云致肩上搭了件针织开衫，指尖蹭过他的后颈，“雨凉，别让潮气钻了骨头缝。”
范云致没躲，只是把照片往笔记里夹：“老周…寄东西了？”
“寄了。”秦景言往他对面的石凳上坐，军绿色短裤卷着裤脚，小腿上沾着点泥——早上帮张师傅搬芍药花盆蹭的，“林溪姐的警号拓片，还有队部芍药的种子，老周说让咱在厦门也栽栽，看能不能活。”他顿了顿，往露台外的雨幕瞥了眼——远处的海面被雨雾蒙成一片灰，像当年东北仓库里的浓烟，“张师傅女婿说今儿给你换防滑垫，说是雨天路滑，厚点稳当。”
范云致往汤碗里吹了吹，热气拂过笔记封面，把雨雾带来的潮气烘得散了些：“嗯。”他舀了勺汤往嘴里送，排骨的鲜混着枸杞的微甜，比东北的酸菜白肉锅软和，“笔记…沾了潮。”
“晾晾就好了。”秦景言伸手按了按他的钛合金关节，指腹蹭过防滑垫上的纹路——是张师傅女婿特意刻的防滑槽，像片缩小的叶脉，“张师傅说这硅胶垫不怕潮，比东北的橡胶垫经用。”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往范云致腿边放，“老周还寄了这个，说是当年你卧底时的备用警徽，找着了。”
范云致捏着信封的手指顿了顿——信封上印着“警队档案科”的字样，边角被邮票硌出个小印。他没接话，只是把信封往笔记上放，信封压着照片，警徽的金属棱角隔着纸硌得掌心发痒。露台的雨越下越密，打在藤椅上“嗒嗒”响，像当年在东北复健时，器械碰撞的声音。
“范哥！秦总！”张师傅女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扛着个工具箱，雨帽压得低，“防滑垫带来了！张师傅说趁雨小，给范哥换上！”
范云致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秦景言先站起来，往楼下喊：“上来！汤给你留了碗！”他回头时，伸手拽了拽范云致的开衫下摆，“别僵着，换完了咱整理种子，老周说得泡温水里催芽。”
范云致没犟，只是任由他拽着站起来。钛合金关节在湿滑的木地板上“咔”地轻响，防滑垫抓地稳，没打滑。秦景言的手掌始终没松，指缝里夹着那枚备用警徽，冰凉的金属蹭得范云致的手背发痒，却比雨雾暖。
张师傅女婿把工具箱往屋檐下的石台上一放，掏出个量规：“范先生，秦总，这防滑垫得按腿型裁，差一毫都硌得慌。”他往范云致的残肢接口处瞥了眼，往量规上喷了点防潮剂，“张师傅说厦门潮气重，接口处得天天擦，不然容易发炎。”
秦景言往范云致身后站，伸手扶着他的腰：“慢点弄，他昨儿没睡好。”他的东北口音被雨声泡得软了些，却带着股不容含糊的硬气，“擦破了我让你爹罚你跪芍药盆。”
“知道知道。”张师傅女婿笑了，往接口处垫了张无菌纱布，“秦总您放心，我爹昨儿还打电话骂我，说范先生的腿要是照顾不好，就别回东北了。”他用剪刀裁防滑垫时，手指抖了抖——雨雾飘进屋檐，打湿了剪刀刃，“范先生，疼了您就吭声。”
范云致没吭声，只是往秦景言的手腕上抓了抓——秦景言的手腕上还挂着那两块桃木符，红布被雨风吹得飘了飘，暖得像东北的炕。钛合金关节被拧螺丝时“咯吱”响，他往秦景言怀里靠了靠，残肢的接口处泛起阵发麻的热，不是疼，是防滑垫贴紧的实落。
“快好了快好了。”张师傅女婿往关节缝里塞了点防潮棉，“这棉是医用的，吸潮气，比东北的棉花软。”他往地上放了面小镜子，“您瞅瞅，角度正好，雨天走石板路不崴。”
范云致往镜子里瞥了眼——深灰色的防滑垫贴着残肢，和钛合金关节的银灰配在一起，倒比芍药色沉稳。他没接话，只是把那枚备用警徽往秦景言手里塞，“收着。”
秦景言捏着警徽笑了：“瞎讲究。”却还是往衬衫口袋里塞了，警徽的棱角硌着心口，像揣了块暖石。
换完防滑垫时雨小了些，张师傅女婿扛着工具箱要走，秦景言往他手里塞了碗排骨汤：“带回去给张师傅，趁热喝。”他往露台的芍药罐瞥了眼，“花盆别放露天，搬廊下。”
“哎！”张师傅女婿应着，脚步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响，很快消失在雨雾里。范云致蹲下身，往牛皮纸信封里掏——备用警徽裹在红布里，边角磨得光滑，和林溪的警号拓片放在一起，铜色压着黑色，倒也齐整。
“老周说…”秦景言蹲在他身边，往信封里瞥了眼，“下个月回东北，先去队部看看，小林把咱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他伸手按了按范云致的膝盖，指腹蹭过完好那条腿的裤缝，“票买了，还是靠窗的座，你能看海。”
范云致往警徽上吹了吹，红布里的潮气被吹得散了些：“嗯。”他把警徽往林溪的笔记里夹，“种子…泡了吗？”
“泡了。”秦景言往廊下的玻璃罐指，“张师傅说泡三天就能种，厦门的土肥，比东北的黑土出芽快。”他顿了顿，往范云致的钛合金关节瞥了眼，“走得动不？雨小了，去渔港转转？”
“走得动。”范云致往他怀里缩了缩，防滑垫踩在石板路上“沙沙”响，比在东北时的旧关节稳当，“去买…烤冷面调料？”
“买！”秦景言把他往起拉，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扣紧，“老太太寄的快用完了，再买两袋，咱自己烙。”
渔港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腥味混着鱼贩的吆喝漫过来，比东北的菜市场热闹。“两位买啥？”个戴斗笠的老太太往竹筐里指，“今儿的牡蛎肥！刚撬的！”她往范云致的假肢上瞥了眼，又飞快移开，“要不给这位先生弄点牡蛎汤？补气血。”
“来两斤。”秦景言往竹筐里指，把范云致往身后拽了拽，“汤就不用了，他胃里泛酸。”他顿了顿，往旁边的调料摊指，“那有烤冷面酱不？”
“有！”调料摊的老板往罐子里舀，“东北来的，跟老太太寄的一个味！”
范云致往摊前挪了挪，防滑垫在湿滑的泥地上没打滑。他往罐子里瞥了眼——酱色发黑，和老太太寄的一样，沾着点芝麻。“多…多舀点。”他声音有点干，往秦景言手里塞了个牡蛎壳——是刚捡的，边缘被海浪磨得光滑，像片小月亮。
秦景言往他手里塞了颗糖：“甜不？”
“甜。”范云致往他怀里缩了缩，糖纸蹭着警徽的棱角，“比东北的水果糖软。”
回住处时，雨彻底停了，海风裹着水汽吹过来，把两人的衣角吹得飘了飘。秦景言把牡蛎往廊下的盆里放，范云致蹲在玻璃罐前看芍药种子——种子泡得发胀，白胖的，像刚出芽的豆。“林溪的笔记里写着…”他往秦景言身边靠了靠，“芍药得晒，厦门的太阳足，肯定能活。”
“肯定能活。”秦景言往他肩上拍了拍，把人往屋里拽，“张师傅说傍晚有晚霞，等会儿带你去露台看。”他顿了顿，往范云致的钛合金关节瞥了眼，“防滑垫磨不？不行再让张师傅女婿换薄点。”
“不磨。”范云致往他怀里缩了缩，往桌上的笔记瞥了眼——备用警徽夹在合影那页，警号“0817”和“0723”（他当年的警号）挨在一起，像俩没长大的孩子。
后半夜范云致被幻痛惊醒了——不是抽痛，是钝钝的麻，从残肢接口处往骨髓里钻。他没动，只是往秦景言怀里缩了缩——秦景言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桃木符的红布硌得手心发痒，却暖。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把芍药种子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排小蚂蚁。
“没睡？”秦景言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哑，手掌往他的残肢上按了按，“是不是防滑垫厚了？”
“没有。”范云致往他怀里蹭了蹭，指尖在他的衬衫上划了圈，“听见…种子发芽的声了。”
“傻样。”秦景言把他往怀里抱了抱，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明儿就种，种在露台的花池里，让它们晒太阳。”他顿了顿，往窗外瞥了眼——月光落在海面上，亮得像撒了把银，“张师傅说回东北前带你去买身新衣服，队部的人见了，得让他们瞅瞅你养胖了。”
范云致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些。秦景言的手掌按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孩子似的，嘴里哼着东北的摇篮曲，跑调，却比任何止痛药都管用。
第二天种芍药种子时，范云致把林溪的笔记往花池边放。秦景言正往土里埋种子，看见笔记，往旁边挪了挪，给它腾地方：“老周说队部的芍药开得正好，小林给咱留了最好的那株，回去就能栽。”
“嗯。”范云致往土里撒了把肥，“张师傅说…东北的土得掺点沙子，不然不透气。”
秦景言往他脸上抹了把泥：“就你懂。”他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他的眼角——那里沾了点土，像只小花猫，“栽完了去烤冷面，用新酱。”
范云致没躲，只是往他怀里蹭了蹭，防滑垫在泥土上“沙沙”响。秦景言的手掌始终没松开他的手，桃木符的红布沾了点土，暖得像东北的炕，也像这厦门的晨光，都在了。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范云致往秦景言怀里靠得更紧了些，指尖在他衬衫口袋的警徽上蹭了蹭——警徽的棱角硌着心口，旧的疼与新的暖，都齐了。秦景言的手掌按在他的残肢上，暖得像这厦门的太阳，防滑垫的纹路蹭得手心发痒，却比任何时候都实落。
秦景言伸手替他把脸上的泥擦掉，指尖擦过他的嘴角——那里沾了点土，被他舔了舔，像只偷吃东西的猫。“傻样。”他低笑一声，东北口音混着海风，“种子都埋歪了。”
远处的渔港又热闹起来，鱼贩的吆喝顺着海风飘过来，脆得像林溪当年的笑。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咸腥味，把两人的衣角吹得轻轻晃。范云致抬起那只曾被秦景言在黑暗中攥紧的手，轻轻覆在了秦景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他的指尖沾着点泥土，糙得像东北的地，却暖，像这日子，终于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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