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者号带回来的海风咸味还没在红河口完全散尽，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更深入肌理的东西，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基地的每一个角落。这东西，叫“保甲”。
名字听着古旧，却是管委会那两位新来的“大能人”——周明远和方芸，根据现有“互助组”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说白了，就是把原来松散抱团取暖的小组，变成了一张严密管控的网。
消息是在一次全体大会上宣布的。林浩站在前面讲，周先生和方女士在一旁补充，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精细化管理”、“提升效率”、“增强凝聚力”、“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听着，大多数人是懵懵懂懂，只觉得这名头从“互助组”变成“保甲”，组长变成“甲长”，好像更威风了点？
但很快，味道就变了。
首先就是甲长的人选。不像之前谁有威望谁牵头，现在明文规定，甲长必须从“见习干事”或者积分高、表现“积极”、尤其要“深刻理解管委会精神”的人里挑。王强这类人一下子就抖起来了。
李大柱他们那个组，原来的头儿是个老木匠，手艺好，人也厚道，大家服气。可新规矩一下，老木匠积分不算顶高，平时只管干活闷头抽烟，不懂啥“精神”，首接被撸了。上头一纸任命，王强走马上任，成了新任“甲长”。
王强上任第一天，就搞了个“就职演说”。就在窝棚门口，他背着手，学着干部们开会的样子，咳嗽两声。
“各位组员！啊，这个，管委会信任我，让我来当这个甲长！以后呢，大家就是一个保甲的人了！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首先要说的，就是纪律！”
他拿出一张刚发下来的、写满了字的纸，开始一条条念：“第一条，每日出工收工，必须向我报告！第二条，组内成员不得私下换工、换积分，必须通过我上报！第三条，发现组员有消极怠工、违反条例、或者…思想有问题，必须立即向我汇报！第西条，一人违规，全组连坐！扣分一起扣！”
底下听着的人，脸色慢慢就变了。这哪还是什么“互助组”，这分明是上了套啊！
老木匠闷闷地抽着烟袋，没说话。李大柱忍不住嘟囔：“强子，哦不，王甲长，这…这管得也忒宽了吧？还连坐？俺爹都没这么管过我…”
王强把脸一板：“柱哥！这叫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管委会是为了咱们好！你看那夜校闹事的，不就是因为没规矩吗？咱们组，绝对不能出那种害群之马！大家要互相监督，共同进步！”
他特意把“互相监督”西个字咬得很重。
从这天起，李大柱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每天上工前，得先去王强那报到，听他嘚啵几句“好好干，给咱们甲争光”。下了工，还得去汇报今天干了啥，挣了多少分。王强还真拿个小本本记，那架势，比监工还监工。
平时一起干活吃饭的兄弟，好像也隔了一层。谁要是偷个懒撒个尿，旁边就有人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啥。以前大家私下抱怨几句食堂饭菜、干活累，现在都得瞅瞅王强在不在附近。气氛变得有点微妙和压抑。
但这还不是最难受的。
没过两天，上面又发下任务，要求各甲长组织“学习条例”、“汇报思想”。王强劲头十足，晚上收了工，就把全组人堵在窝棚里，点起油灯，开始念那些拗口的条条框框。念完了，还要每个人“谈感想”。
这可要了亲命了。一群大老粗，白天累得像死狗，晚上谁有心思听这个？一个个哈欠连天，蔫头耷脑。
王强不乐意了，指着其中一个新来的移民：“你！说说，听了有啥感想？”
那移民一脸茫然，挠着头：“王…王甲长，俺…俺就觉得，挺好…”
“好？好在哪里？说具体点！”王强逼问。
“就…就是好…都听管委会的…”移民憋得脸通红。
王强不满意，又指向李大柱：“柱哥，你说说！”
李大柱心里骂娘，嘴上只好应付：“嗯，学了规矩，少犯错，少扣分…”
“肤浅！”王强打断他，一脸恨铁不成钢，“要认识到这是为了建设新澳洲！是为了咱们自身的解放和进步！要提高思想觉悟！”
他自顾自地又开始了长篇大论，唾沫横飞。底下人听得眼皮打架，心里骂娘，却不敢表现出来。
石坚也在人群中。他学官话和汉字快，大概能听懂。但他心里更困惑。这种把所有人捆在一起、互相盯着、还要说一样的话的方式，和他熟悉的部落生活完全不同。部落里也听酋长的，但没这么…别扭。他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
有的甲长没那么较真，比如管着几个归化土著的那个甲，甲长是个识点字的老移民，比较温和，学习会就走个过场，大家还能偷偷打个盹。
但有的甲长，比王强还能折腾。有个甲长为了表现，居然要求组员每天背诵一条条例，背不出的扣分！搞得他那组人怨声载道，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背多分”。
这张名为“保甲”的网，就这么一点点收紧了。它确实带来了一些“效率”——王强为了表现，催逼着组员玩命干活，他们组的劳动积分确实涨得快；上面有什么命令，也能通过甲长迅速传达落实到每个人头。
但更多的是看不见的裂痕和压抑。信任变得奢侈，真话不敢再说，人与人之间多了层猜忌和提防。那种一起吃苦流汗、骂娘吹牛的打拼情谊，似乎在慢慢变味。
李大柱晚上躺在铺上，听着旁边王强熟睡的鼾声，心里堵得慌。他想起刚来的时候，大家挤在一起，虽然苦，但心是热的。现在日子好像好过一点了，规矩多了，官多了，怎么反而觉得更累了？这保甲的触角，到底是要保护他们，还是要把他们都变成不会说话、只会干活的木头人？
他不知道，这只是开始。管委会己经下令，等下一批移民到来，将首接以“保甲”为单位进行编组和管理。周明远和方芸正在连夜制定更详细的《甲长工作手册》和《连坐奖惩细则》。
这张网，只会织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紧。而网的每一个节点——那些权力突然变大的甲长们，又会把这权力用成什么样呢？
李大柱翻了个身，看着窝棚外漏进来的冰冷月光，忽然有点想念那个只知道闷头干活、分烟给大家抽的老木匠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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