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坚觉得自己像个被硬塞进两件不同皮子里的猎物，哪一边都膈应得慌，喘不过气。
一边是基地。管委会给了他“身份”，给了他“积分”，甚至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权力”（比如偶尔协助沟通），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看不见的隔膜。那些汉人看他的眼神，好奇有之，警惕有之，甚至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他努力学他们的语言，穿他们的衣服，干他们的活，但他知道自己终究是“石坚”，是那个被同化的“黑爪”。
另一边是他的部落。巨岩酋长和鹰眼带着人来了，达成了协议，但那种疏离感反而更强了。曾经的伙伴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羡慕他带来的铁器和盐，却又下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鹰眼更是毫不掩饰他的敌意和审视，每次见面，那眼神都像刀子一样，刮得石坚浑身不自在。
而现在，管委会把一项最新、也是最棘手的任务塞到了他手里——协助建设和管理那个所谓的“原住民归化示范点”。
示范点的选址，就在部落传统猎场边缘的一块平地上。这本身就让部落里很多人不满，觉得领地受到了侵犯。
开工那天，基地来了几个技术员（包括一个刚从技术夜校毕业、趾高气扬的年轻移民），带着图纸和测量工具，指指画画。而真正干活的，却是巨岩酋长派来的几十个部落劳力——以工代赈，用劳动换取即将下发的第一批铁制农具。
场面极其别扭。
基地的技术员试图讲解怎么挖地基更省力，怎么把木头榫卯结构搭得更牢固。可部落的战士们习惯了追逐猎物、搏杀猛兽，让他们像女人一样蹲在地上摆弄木头石头，一个个憋屈得满脸通红，动作笨拙又充满抗拒。他们更信赖自己的手感，对技术员拿出来的绳子、尺子充满怀疑。
“这…这样不对！要拉首线！看尺子上的刻度！”年轻的技术员急得跳脚，用生硬的土语夹杂着官话比划。 一个膀大腰圆的部落战士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尺子，咕哝着：“眼睛就是尺！我们盖棚子从来不用这鬼东西！”
石坚夹在中间，两边翻译，两边说和，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
更麻烦的是物资分配。基地运来了一些铁钉、工具，还有作为食物的红薯和咸鱼。这些东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所有部落成员的眼睛。
巨岩酋长希望由他来统一分配，维持他的权威。但基地方面（周明远坚持）要求按出工记录和劳动表现，由基地指派的“管理员”（暂时由石坚兼任）来发放，美其名曰“公平、激励积极性”。
这让巨岩酋长脸色很不好看。鹰眼更是首接找到石坚，冷笑着质问：“黑爪，你现在是准备用那些铁钉子，来换走我父亲说话的分量了吗？”
石坚头皮发麻，只能反复解释这是“管委会的规矩”。
好不容易把第一排勉强还算整齐的木屋框架立起来，新的冲突又爆发了。
基地要求示范点的房屋必须紧凑、排列整齐，留出公共街道。而部落的人习惯松散地围着篝火搭建窝棚，对这种“挤在一起”的布局非常不适应，觉得憋闷，而且离树林太远，没有安全感。
几个老人围着巨岩酋长，嘀嘀咕咕，表示不想搬进这种“奇怪的木头盒子”里住。
鹰眼趁机煽风点火：“父亲！看看他们做的事！他们不是在帮我们，他们是想把我们关起来！让我们忘记怎么在丛林里打猎，忘记祖先的规矩！”
巨岩酋长沉默着，看着那片初具雏形、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示范点，眉头紧锁。
石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如果示范点失败了，他在基地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里外不是人。
他咬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找到基地的技术员和负责此事的干事（一个叫孙乾的年轻干事，是王强那批提拔上来的，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提出建议：
“能不能…稍微改改？房子不用排那么密？边上留出点地方，让他们能搭个自己习惯的凉棚？或者…在村子中间，留一块空地，给他们点篝火？”
孙乾把脸一板：“石坚同志！你怎么也思想动摇了？管委会的规划是科学的！整齐划一，便于管理，也有利于卫生！留空地点篝火？万一引发火灾怎么办？不行！必须严格按照图纸来！”
那个年轻技术员也帮腔：“就是！费了好大劲才算好的尺寸，哪能说改就改？他们习惯落后，就得改！”
石坚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憋闷得厉害。
就在这时，鹰眼带着几个年轻战士，扛着一头刚打到的野鹿，故意从示范点工地前走过。新鲜的鹿血滴落在土地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部落的劳力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羡慕地看着那雄壮的猎物，吞咽着口水。对比自己手里冰冷的工具和枯燥的活计，一种强烈的落差感涌上心头。
鹰眼挑衅地看了石坚一眼，故意大声说：“真正的战士，应该去丛林里获取食物，而不是在这里像地鼠一样打洞！”
这话像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立刻点燃了那些本就心不在焉的部落劳力的情绪。几个人扔下了工具，嚷嚷着：“不干了！打猎去！”
场面眼看要失控。
孙乾慌了神，只会喊：“反了你们！扣积分！扣你们换铁器的工分！”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双方推搡起来。
石坚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一旦动起手来，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完了！
他猛地冲到双方中间，用身体挡住冲动的族人，扭头对孙乾吼道：“孙干事！先让他们去！今天算他们休假！工分…工分照记！”
孙乾一愣：“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石坚眼睛都红了，“出了问题我担着！”
也许是石坚从未有过的强硬态度镇住了孙乾，也许是他自己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孙乾嘟囔了几句，居然没再反对。
石又赶紧对族人们说：“先去打猎！鹿肉烤好了，给基地的技术员和干事们也送一份！让他们也尝尝咱们丛林的味道！”
这话巧妙地把对抗变成了分享，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族人们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巨岩酋长。巨岩酋长深深看了石坚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族人们这才欢呼着，跟着鹰眼涌向了丛林。
危机暂时解除。孙乾黑着脸走了，大概是去告状了。
石坚疲惫地靠在还没完工的木屋墙上，看着欢呼雀跃奔向丛林的族人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刚才僭越了，挑战了“规矩”，但他不后悔。
下午，鹰眼他们果然扛着收拾好的鹿肉回来了。真的分给了基地的人一份。烤肉的香气弥漫在示范点上空，基地的技术员和干事们吃着鲜美的鹿肉，脸色也好看了不少。甚至有人私下说，这些土人打猎确实有一手。
石坚趁机又去找孙乾：“孙干事，你看，他们不是不懂感激。能不能…稍微通融一点？就在村子边上，划一小块地方，让他们偶尔能打打猎，保持一下身手？不然，他们浑身力气没处使，憋久了肯定出事。”
孙乾吃着鹿肉，嘴短，态度软化了一些，犹豫道：“这个…我得请示一下张工或者周先生…”
就在这时，一个通信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找石坚：“石坚！快！指挥部紧急命令！让你立刻带上一队可靠的部落战士，跟赵队长的巡逻队出发！有紧急任务！”
石坚心里一惊：“什么任务？” 通信兵压低声音：“好像…是去接应什么人…是从南洋那边逃回来的…情况很危急，可能…可能遭遇清廷的追兵！”
南洋？清廷追兵？石坚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想到了那个派出去就没消息的王启年！
他不敢耽搁，立刻跑去向巨岩酋长说明情况，点齐了十几个最精悍、和他关系也还不错的部落战士。
鹰眼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黑爪，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像汉人的头狗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石坚没时间跟他计较，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去接的，可能是能给部落带来更多铁器和药物的人。守好这里。”
说完，他带着人，快步冲向集合点。
示范点的工地上，只剩下袅袅的烤肉余烟和尚未完工的、显得有些怪异的木屋框架。
鹰眼看着石坚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那些汉人风格的房子，眼神闪烁不定。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混合了泥土和鹿血的泥土，紧紧攥在手里。
他知道，石坚带来的变化，己经无法阻挡。但他绝不会轻易让部落，变成第二个“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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