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风雪似还凝在骨缝里，睁眼却己坠入另一个熔炉。
楚沐扯了扯被汗水浸得发黏的道袍领口，望着眼前无垠的黄沙，忍不住啧了声。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连呼吸都像是吞了口滚烫的烙铁。他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人，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池雪焰站在一道稀疏的胡杨影下，宽大的月白外袍己换作楚沐刚从集镇上换来的粗布白袍，连银发都被深色头巾仔细裹住，只露出一截冷白的下颌。可即便如此，那股从骨血里透出来的清冷气，还是像片不合时宜的雪花，落在这蒸腾着热气的荒漠里。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泛出比衣料更白的色泽——那是极致忍耐时才会有的姿态。
“我说阿焰，”楚沐晃了晃手里的水囊，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你这模样，活脱脱就是沙漠里的冰雕。要是再化点水，怕是能引来半个荒漠的骆驼。”
池雪焰没看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聒噪。”可耳廓那抹极淡的红，却没逃过楚沐的眼睛。
入西域己有三日。从北境的冰封到这里的焦土，温差像是把人扔进滚筒里翻了个来回。楚沐自己尚且觉得难熬，何况是生于冰雪的池雪焰。头两日池雪焰还能强撑着，到了第三日正午，连指尖都开始泛出薄霜——那是身体本能在对抗这灼热的天地。楚沐见状，硬是绕了二十里路，找到个半大的集镇，用两张能让瓜果保鲜的符，换了这身最能遮阳的白袍，还有头巾、水囊，甚至偷偷藏了块镇上唯一糖铺卖的杏仁酥。
“歇会儿吧。”楚沐挨着他坐下，将水囊递过去，“这水我刚用符温过，不烫。”
池雪焰迟疑了瞬，还是接了过来。水流过喉咙时，带着丝极淡的凉意——楚沐定是在水里悄无声息渡了灵力。他抬眼，正好撞上楚沐的目光，那人眼里没了平日的戏谑，只剩些微的担忧，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晃得他心口莫名一软。
“我无碍。”池雪焰移开视线，望着远处被风蚀出怪异形状的雅丹，“只是……此地灵气污浊，似有魔气残留。”
楚沐指尖捻了捻刚接住的沙粒，确实，风里除了沙砾的燥气，还藏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腐肉混着血，黏在鼻息里挥之不去。他想起临行前幻音坊主递来的纸条，上面只潦草画了个扭曲的符文，旁注“西域魔影，风暴藏踪”。看来这荒漠里的麻烦，比预想中更棘手。
“先找处绿洲落脚。”楚沐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沙，“我打听了，往前再走三十里，有个叫‘月牙泉’的绿洲，是商队常歇脚的地方。到了那儿，既能补给，也能探探消息。”
池雪焰颔首，跟着起身时，脚步微不可察地晃了下。楚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胳膊，掌心触到的温度比寻常人低了数度，甚至带着点冰碴子的凉意。
“别硬撑。”楚沐的声音沉了沉，“真要是不舒服，咱们就找个背风的崖洞，等日落了再走。”
“不必。”池雪焰轻轻挣开他的手，却没退开太远，“早到早查。”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也需补给。”
楚沐看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忽然笑了。这人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快撑不住了，还想着别人。他没再争执，只落后半步跟着，眼角的余光始终落在池雪焰的背影上。风把白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裹着头巾的轮廓在起伏的沙丘上移动，像株在荒漠里倔强生长的雪莲，脆弱，却又透着股不容折辱的韧劲儿。
日头西斜时，终是望见了那片绿洲。
远远便见一抹葱郁的绿嵌在黄沙里，隐约有炊烟袅袅升起。走近了才发现，绿洲边缘围着半圈矮墙，墙内错落着几十间土坯房，中央是一汪月牙形的泉眼，泉水清冽，倒映着天边的火烧云。几个穿着异域服饰的商贩正坐在泉边的胡杨下歇脚，见楚沐二人走来，都抬起头打量。
“是行脚的道士？”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开口，眼神在池雪焰裹得严实的头巾上顿了顿，带着几分好奇，却没多问——这荒漠里的怪人怪事，本就比沙粒还多。
楚沐拱手笑了笑：“贫道楚沐，偕友路过此地，想借贵地歇脚，顺便换些水和干粮。”他晃了晃手里的小布包，里面是些沿途画的符纸，“这些小玩意儿，或许能换些方便。”
络腮胡眼睛亮了亮。荒漠里走商，最怕的就是遇着风沙迷路，或是夜里被毒虫侵扰。道士的符纸虽不一定真能驱邪，但图个心安也是好的。他刚要开口，旁边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妪却拉了拉他的袖子，用本地话低声说了句什么。络腮胡的脸色微变，看楚沐的眼神多了些戒备。
楚沐心里一动，面上却依旧笑得坦荡：“老丈若不放心，贫道这就画张避沙符试试。”说罢不等对方回应，抽出黄符，指尖蘸了点泉水，三两下画成符印，往空中一抛。符纸自燃，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光罩，将泉边一小片区域罩住，原本还在扬沙的风，到了光罩边缘竟自动绕开了。
围坐的商贩们都低低地“咦”了声，眼神里的戒备淡了不少。络腮胡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楚沐的肩：“道长好本事！快请坐！水和干粮管够，哪用得着换！”
楚沐顺势坐下，将池雪焰拉到身边的空位上。老妪端来两碗奶茶，热气腾腾的，带着股奶香和茶的涩味。楚沐先端起一碗递给池雪焰，见他犹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温的，能驱寒。”
池雪焰指尖碰了碰碗沿，确实不烫，反而带着股温和的暖意。他小口啜饮着，奶茶的甜香冲淡了喉咙里的燥意，连紧绷的肩线都松了些。
“看道长面生，是第一次来西域？”络腮胡给自己倒了碗酒，咂了口问道。
“正是。”楚沐也端起奶茶喝了口，“听闻西域风光奇特，特来看看。只是不知这几日赶路，总觉风里有些怪味，像是……”
“像是有腐肉的味儿？”络腮胡的脸色沉了沉，往西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道长有所不知，这阵子荒漠里不太平。”
楚沐故作惊讶：“哦？愿闻其详。”
“约莫半个月前，”络腮胡抿了口酒，喉结滚动着，“从西边黑风口那边，来了场黑风暴。那风暴邪门得很，黑得像墨，里面还能听见哭喊声。风暴过处，连胡杨都被连根拔起，商队更是……”他顿了顿，声音发颤，“有个从那边逃回来的驼夫说，他亲眼看见风暴里有影子在动，像是人的形状，却又没有脚，飘在风里抓过路的人。被抓着的人，连骨头都不剩，只留下一滩黑水印子。”
旁边的商贩们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接话：
“可不是嘛！我 cousin 的商队就遇着了，十多个人，就活下来两个！”
“官府派人去查了，结果连人带马都没回来，只在黑风口外找到几匹空鞍的骆驼。”
“听说那影子怕火，尤其是……”
话未说完，老妪忽然重重咳嗽了几声，用本地话呵斥了一句。商贩们立刻闭了嘴，眼神闪烁地低下头，像是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楚沐心里了然，这绿洲里的人定是知道些更深的内情，只是忌讳着什么，不肯明说。他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中原的风土人情，从江南的烟雨说到长安的灯会，逗得商贩们渐渐松了防备，连那老妪的脸色都缓和了些。
池雪焰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喝一口奶茶。夕阳的金辉透过胡杨的枝叶洒在他身上，头巾的边缘泛着暖光，可他周身的气息却依旧是冷的。楚沐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影子上——那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落在沙地上，边缘却不像常人那样清晰，反而有些模糊的波动，像是被风吹皱的水纹。
待日头彻底沉下去，夜幕像块黑布罩住荒漠，绿洲里燃起了篝火。商贩们围着火堆烤肉，油脂滴落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楚沐接过络腮胡递来的烤羊肉，刚要咬，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池雪焰。
那人依旧坐在胡杨下，离篝火远远的，像是怕那点热气烫着自己。楚沐把烤肉递过去：“尝尝？西域的羊肉，比中原的嫩。”
池雪焰摇头：“不必。”
“多少吃点。”楚沐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不然夜里赶路，哪有力气。”他顿了顿，又从布包里摸出那个油纸包，递过去，“这个你或许爱吃。”
是那块杏仁酥。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拆开时，甜香混着杏仁的脆气飘了出来。池雪焰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竟真的压下了些心口的燥意。他抬眼，楚沐正笑着看他，篝火的光映在他眼里，像落了两颗跳动的星子。
“对了道长，”络腮胡忽然凑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陶土罐，“这个你拿着。”他打开罐盖，里面是些暗红色的粉末，“这是我们本地的‘避沙粉’，撒在衣摆上，能少沾些沙。虽说比不上你的符纸，也算个心意。”
楚沐接过陶罐，道谢后收好。络腮胡又压低声音：“道长若是要往西走，切记避开黑风口。实在要过，也得等天亮，带着明火，别往阴影里去。”
楚沐心里一动：“老丈是说，那些影子怕光？”
络腮胡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怕光，还怕……干净的阳气。”他看了眼楚沐，眼神复杂，“道长是修道之人，身上的阳气足，或许能避些邪。只是你那位朋友……”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池雪焰周身的气息太冷，怕是会引着那些东西来。
楚沐笑了笑，没解释，只拍了拍络腮胡的肩：“多谢老丈提醒。”
夜深后，商贩们都睡了，篝火的光弱了些，只余下几点火星在黑暗里闪烁。楚沐和池雪焰找了间空置的土坯房歇脚，地上铺着商贩们送来的毡毯，还算柔软。
楚沐靠在墙角，手里把玩着那罐避沙粉，思索着络腮胡的话。那些影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怕光，怕阳气，还能在黑风暴里活动……难道是某种阴邪的魔物？
“楚沐。”池雪焰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你看。”池雪焰伸出手，月光从窗棂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边缘的波动比白日里更明显了，甚至隐约有细碎的黑气在影子里流转。
楚沐凑近了些，指尖悬在影子上方，能感觉到一丝阴冷的气息，像是冬日里没化的冰窖。他眉头微蹙：“这影子……不对劲。”
“不止我的。”池雪焰看向楚沐的影子，“你的也一样，只是更淡些。”
楚沐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果然，在月光下，影子的边缘也有些模糊的波动，只是被他身上的阳气压着，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是这荒漠的问题。”池雪焰的声音冷了些，“此地的阴气太重，连影子都被浸染了。那些商贩说的影子，恐怕就是这阴气凝聚而成的魔物。”
楚沐点头。难怪那老妪一开始不肯多说，怕是这绿洲里的人，多少都被这阴气影响了，只是自己没察觉。他想起络腮胡说的“干净的阳气”，看来要对付这些影子，还得从“阳”字上想办法。
“夜里别睡太沉。”楚沐从布包里摸出两张符纸，贴在门框和窗棂上，“这两张是‘正阳符’，能挡些阴邪。若有动静，立刻叫醒我。”
池雪焰颔首，靠在另一角闭上眼。月光落在他脸上，头巾滑落了些，露出一截银发，在黑暗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楚沐看着他的睡颜，忽然想起白日里他影子的波动，心里莫名有些发紧。他悄悄起身，走到池雪焰身边，指尖凝聚起一丝温和的灵力，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灵力渗入的瞬间，池雪焰的睫毛颤了颤，却没醒。他周身的寒气似乎淡了些，连影子边缘的波动都平稳了些。楚沐松了口气，回到墙角坐下，望着窗外的月色，握紧了手里的拂尘。
荒漠的夜，风在土坯房外呼啸，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在黑暗里游荡。楚沐的目光落在池雪焰的影子上，那影子安静地伏在地上，像一片被月光冻住的雪。他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黑风口的风暴，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魔物，都在前方等着他们。
但他不怕。只要身边这人还在，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能陪他闯一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楚沐叫醒了池雪焰。两人简单收拾了下，向商贩们辞行。络腮胡塞给楚沐一大袋馕饼和水囊，反复叮嘱：“一定要避开黑风口！”
楚沐笑着应了，牵着池雪焰的手，踏上了往西的路。朝阳从沙丘后升起，金色的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沙地上，像是再也分不开了。
风依旧卷着沙粒，可楚沐觉得，掌心的温度似乎比昨日暖了些。他侧头看了眼池雪焰，那人的头巾己经取下，银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远处的沙丘和朝阳，竟有了些烟火气。
“阿焰，”楚沐忽然开口，“等这事了了，咱们去看漠北的极光好不好？听说那光比烟花还好看，能映得半边天都亮。”
池雪焰脚步顿了顿，侧头看他，眼里似乎有光在流动。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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