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后漫着奶香,甜得发腻,混着点陈年的药味,像谁把婴儿的襁褓泡在了蜜里,又掺了些苦胆。
脚下的棉絮厚得没膝,白得晃眼,踩上去时会陷下半尺,棉絮里裹着的银饰碎片“叮铃”作响——是长命锁的残片,锁身上“安”字的最后一笔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婴儿的小手攥过。两侧的桃木摇篮都空着,篮沿挂着的虎头鞋绣得歪歪扭扭,鞋尖沾着暗红的渍,凑近了闻,竟有股淡淡的血腥气,像婴儿啼哭时呛出的血沫。
“这香……会勾魂。”砚秋蹲在最旧的那只摇篮旁,指尖抚过篮底的梅花纹。盲眼少女的睫毛上沾着棉絮,残砚在她怀里烫得惊人,“摇篮在哭,说里面的婴孩是被闷死的。她爹是镜卫,死前把她藏在篮里,可那些人连三个月的娃娃都没放过……”她话音未落,摇篮突然轻轻晃动,篮底的木缝里掉出颗小小的乳牙,牙尖沾着点棉絮,像还在吮奶。
楚玄风的目光落在棉絮尽头的育婴台上。台上铺着块褪色的襁褓,靛蓝色的布面洗得发白,上面绣的朱砂梅己泛成灰粉,梅蕊处破了个铜钱大的洞,洞里嵌着半块碎镜,镜面蒙着层乳白的雾,雾里浮着个模糊的婴孩影子,正对着他挥小手——那影子的眉眼,竟有几分像砚秋。
“先生,这银锁在喊娘。”
汀兰捡起片月牙形的长命锁残片,锁身上“汀”字的最后一勾被牙咬得坑坑洼洼。她脚边的棉絮突然鼓起个包,包里滚出个穿蓝布裙的妇人,发髻歪在一边,怀里紧紧抱着个襁褓,正跌跌撞撞往河边跑。河水泛着黑浪,妇人却突然转身,对着襁褓里的婴孩笑了笑,那笑容里裹着泪,腕上的红头绳缠在婴孩手腕上,像条舍不得松的血蛇——是她早逝的母亲。
“她不是要杀你。”楚玄风按住她的肩,掌中的镜钥突然发烫,镜面映出妇人背后的黑影——是墨尘的追兵,正举着刀往这边赶。“她是怕你被找到,才故意往河里跳,实则把你藏进了芦苇荡的暗格里。”棉絮里的妇人影子突然跪下来,对着河水磕了三个头,怀里的婴孩竟对着汀兰挥了挥小手,像在说“我不怪你”。
照眠的星图剑突然发出悲鸣,剑脊的星纹忽明忽暗,像在哭。左侧的摇篮后飘出团乳白的雾,雾里浮着个接生婆的影子,满脸褶子挤成一团,手里举着把锈剪刀,正往襁褓里的婴孩眼上戳:“这夜瞳是妖相!留不得!”——那剪刀的木柄上刻着个“陈”字,是当年要挖她眼睛的稳婆。
“你怕的不是剪刀。”照眠拔剑出鞘,星光劈开雾团,剪刀在剑光中瞬间碎成银粉,“是怕记起,这双眼睛第一次看见的,是娘替你挡剪刀时后背的血。”雾里突然浮出件染血的襁褓,红得发黑的血渍在布面上晕开,竟与她剑脊的星纹重合,“你娘死前把你藏在米缸里,米缸底刻着的,是护你周全的星阵。”
疏萤发间的萤火虫花突然亮得灼眼,磷粉簌簌往下掉,像在淌泪。她面前的棉絮里钻出只半大的幽萤蝶,翅膀上沾着奶渍,左翅缺了个角,正挣扎着往育婴台飞。蝶的影子落在镜钥上,竟与她体内幽萤蝶的真身重合——是当年护着她的那只母蝶,翅膀被长老的银簪刺穿,却仍拖着半残的身子,把她从族里的祭坛下拖了出来,一路飞到碎镜书院。
“蝶蝶说,它找到娘了。”疏萤的声音带着泪,指尖轻轻碰了碰蝶影,母蝶突然振翅飞起,与她发间的萤火虫花融成一团幽蓝的光,“原来它不是抛弃我,是怕我被长老们发现,才故意往反方向飞,引开了追兵……”光团里传来细微的振翅声,像在回应。
寄雪的霜纹在腕间凝成细冰,冰珠顺着指尖往下掉,落在棉絮上,竟融出个小小的洞。她面前的摇篮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篮里浮出个雪域妇人的影子,穿着厚厚的皮袄,正把婴儿往冰窖里塞:“冻住她!冻住她就不会被魔族发现了!”——是她的乳母,当年被活活烧死在冰窖外,烧焦的手里还攥着块雪狐毛。
“她不是要冻你。”楚玄风的声音穿过奶香,镜钥的光芒扫过影子,妇人的裙角突然绽开雪绒花,“她是用自己的体温给你暖着襁褓,冰窖里藏着的,是护你周全的雪狐毛。”摇篮里的冰突然融化,露出底下的雪狐尾,尾尖缠着半块玉佩,玉纹里嵌着点奶渍,与寄雪颈间的那块严丝合缝。
禾菱抡起锄头砸向缠上来的棉絮,“当啷”一声脆响,棉絮里的银饰碎成粉,锄头上的土黄色光晕却亮得惊人。她看着育婴台上的襁褓,突然弯腰抱起一只空摇篮,笨拙地晃了起来:“我娘说,娃娃哭了要摇,心空了要填。”摇篮里的虎头鞋突然动了动,鞋尖的血渍竟慢慢褪成了粉色,露出底下绣着的小小稻穗,“你看,它笑了。”
楚玄风走向育婴台时,襁褓上的梅花洞突然渗出乳白的液珠,像在流泪。那半块碎镜从洞里滚出来,与他掌中的镜钥一碰,“咔”地合缝,镜面瞬间清亮,映出无数个婴儿的笑脸:砚秋在青布襁褓里吮手指,汀兰抓着红头绳打哈欠,照眠的夜瞳在暗处发着微光,疏萤的襁褓里藏着只小蝶,寄雪被雪狐毛裹成个团子,禾菱啃着块麦饼流口水……每个婴儿的襁褓上都绣着不同的花,最后都慢慢融进镜心的朱砂梅里。
“师兄,你看这镜里的孩子,多像当年的我们。”
墨尘的声音从镜中涌出来,裹着奶香的甜腥。镜面上突然裂开细纹,映出的笑脸都变成了哭脸,每个婴儿的胸口都插着半块碎镜,“这第十一重叫‘襁褓阶’,藏着你最不敢碰的疤——当年若不是你把我从育婴堂偷出来,我本可以做个普通的婴孩,不必被始祖的血咒缠上。”
镜钥突然发烫,楚玄风猛地闭上眼,却拦不住记忆翻涌:那年他十岁,偷偷把饿得发昏的墨尘藏在柴房,分给他半块麦饼,少年墨尘的眼睛亮得像星,说“师兄,我以后护着你”。那时的月光从柴房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银。
“不是你的错。”砚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残砚与镜钥同时亮起,朱砂梅纹缠成一团,“这砚台说,青衫客见过幼时的你,说你把最后一口粥喂给墨尘时,眼里的光比星还亮。错的不是遇见,是后来走岔的路。”
镜面“嗡”的一声,裂开的细纹开始愈合。镜中的哭脸重新绽开笑,每个婴儿的头顶都浮起个模糊的身影:青衫客在给砚秋唱童谣,雪狐往寄雪的襁褓里钻,母蝶停在疏萤的小手上,乳母给照眠摇摇篮,农妇往禾菱嘴里塞麦饼,河妇对着汀兰的襁褓流泪……最后,所有身影都转向镜外的七人,深深鞠了一躬,化作点点光粒融进镜钥。
光门在育婴台后亮起,门后飘着极淡的硝烟味,混着点铁锈的腥气,像战场上传来的号角。楚玄风接住悬浮的镜钥,镜面己彻底平滑,只是镜心深处,映着两个抢麦饼的少年,白衫的那个把饼推给黑衣的,说“你长身体”,黑衣的那个却掰了半块塞回他手里,说“师兄也吃”。
“走了。”他率先迈步,棉絮在脚下化成长流的奶水,带着那些银饰残片往光门里涌,像一场迟到的洗礼。
七人踏入光门的刹那,所有空摇篮突然同时摇晃起来,篮沿的虎头鞋轻轻碰撞,发出“叮叮”的响,像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谣。最旧的那只摇篮里,那颗小小的乳牙突然亮起,化作道流光,追着光门的方向去了。
而在镜阶最高处,墨尘正捏着块长命锁残片,看着水镜里映出的少年身影,指腹着锁上模糊的“尘”字,眼底第一次露出茫然。他袖口的魔纹突然躁动,却被他死死按住,指节泛白如冰。
“师兄,你说……要是当年没遇见我,你会不会……”他的声音突然断了,残片从指尖滑落,掉进脚下的墨池里,溅起的墨点在水面拼出个“不”字,墨迹很快晕开,像谁擦掉了句没说完的话。
光门缓缓合上,将他的声音关在门外。第十一重阶的奶香渐渐散尽,育婴台的棉絮里,那片长命锁残片上的“尘”字突然亮起,与楚玄风镜钥里的“风”字,在虚空里轻轻碰了一下,像声久别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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