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后漫着桂花香，甜得发苦，像碎镜书院后院那棵老桂树落了满地的花，被雨水泡得发涨。
脚下是层厚厚的桂花，踩上去时“噗嗤”作响，花瓣里裹着些泛黄的书页，页角都卷了边，上面的字迹被花汁浸得发晕，细看竟是楚玄风当年给弟子们批的课业，红笔圈点处还洇着点墨痕，像没干的泪。两侧的书架都歪着，架上的书一本本往外掉，书页翻开时露出夹着的干花：墨梅、雪绒、稻穗……每朵花都压着片小小的碎镜，镜面反射着月光，在地上拼出个残缺的阵图。
“这书……在喊名字。”疏萤蹲在最矮的书架前，指尖抚过本《蝶谱》。书页突然自动翻开，夹着的萤火虫干花“噗”地亮起，映出个穿青衫的书生，正用红笔在页边写“疏萤的蝶要多喂晨露”——是青衫客的笔迹。她刚要伸手去碰，书页突然合上，夹着的干花化作蝶影，绕着她发间的萤火虫花飞了三圈，像在撒娇。
楚玄风的目光落在书架尽头的石案上。案上摆着个青瓷砚台，砚池里的墨汁泛着桂花的甜香，池边压着本线装书，书脊上写着“碎镜书院弟子名录”，翻开的那页正好是墨尘的名字，旁边贴着片干枯的桂花，花茎缠着半块碎镜，镜面的纹路与他掌中的镜钥隐隐相契。案下的阴影里露出半只布鞋，鞋面上绣着的小桂树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像他当年常穿的那双。
“先生，这桂花里有墨味。”
禾菱弯腰捡起朵最的桂花，花芯里竟嵌着点墨渣。竹筐里的锄头突然轻颤，锄刃映出个穿粗布衫的农妇，正坐在桂花树下纳鞋底，针线穿过布面时，留下的针脚竟与书院的课桌椅纹一模一样——是她娘，当年总说“念书和种地一样，都得用心”，却在她被村民追打时，举着锄头护在她身前，后背挨了一棍，至今留着疤。
“她不是不懂书院的好。”楚玄风的声音混着桂香飘过来，掌中的镜钥突然发烫，照见桂花下的秘密：每朵花芯里都藏着个小小的字，拼起来是“禾菱要好好识字”，“她纳鞋底时总对着书院的方向笑，说我家丫头以后也是要读圣贤书的。”农妇的影子突然抬头，把纳好的鞋底往禾菱手里塞，鞋底里衬着的桂花布，竟与她竹筐里的锄套布料一模一样。
照眠的星图剑突然发出轻鸣，剑脊的星纹映着最高的那排书架。架上的《星象秘录》突然坠落，书页散开时飞出无数星屑，在空中凝成个黑袍长老的影子，正用墨笔涂改星图，把“照眠”的名字从“吉星”栏划到“凶煞”栏——是当年篡改预言的族老，后来被发现时，嘴里还叼着半截墨块，死不承认。
“改得了纸，改不了天。”照眠拔剑出鞘，星光劈开星屑，黑袍影子在剑光中扭曲成墨团。她捡起地上的《星象秘录》，发现被涂改的页面下，还藏着青衫客的批注：“夜瞳能窥星辰，是天授之能，非妖非煞”，墨迹旁画着个小小的星图，与她剑脊的纹路分毫不差。
汀兰攥着鱼鳞的手在发抖，指尖的汗滴落在桂花上，竟融出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出个蓝布裙少女的影子，正坐在书院的桂花树下洗砚台，红头绳掉进墨水里，染得整盆水都成了紫色——是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墨尘还没叛逃，总爱站在廊下看她洗砚，说“汀兰的红头绳配墨色最好看”。
“他那时……是真的笑啊。”汀兰的声音带着颤，水洼里的影子突然抬头，对着廊下的白衫少年笑，少年手里的书滑落在地，露出夹着的桂花书签，“可他为什么要变呢？”水洼突然泛起涟漪，影子里的少年袖口滑出半块碎镜，镜面上刻着的魔族纹，像条醒着的蛇。
寄雪的霜纹在腕间凝成冰花，冰花落在桂花上，竟冻出层薄霜。她面前的石案后飘出团白雾，雾里浮着个雪域巫医的影子，正用毛笔在羊皮卷上写字，笔尖的墨汁滴在卷上，晕开的黑痕竟与镜钥的魔纹重合——是当年给她下咒的巫医，临终前把真相写在羊皮卷里，藏在了桂花树下，却被墨尘的人挖走，只留下半片残卷。
“他留了话给你。”楚玄风的声音穿透白雾，镜钥的光芒照见残卷上的字：“霜纹是雪神赐的铠甲，不是枷锁，雪域的孩子都该像雪绒花一样，迎着风雪开”，“他死前把雪狐内丹藏在了书院的井里，说等寄雪来了，要让她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弃儿。”白雾里的巫医影子突然鞠躬，化作无数雪绒花，落在寄雪的霜纹上，冰花瞬间绽开，裹着淡淡的桂香。
砚秋蹲在石案旁，指尖抚过那本《弟子名录》。盲眼少女的指尖沾着墨渣，残砚在她怀里烫得惊人：“这书在念名字。”她摸到墨尘那页的桂花，突然停住，“青衫客在这里写了‘尘心本善，奈何缘浅’，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麦饼，像在记什么要紧事。”
《弟子名录》突然“哗啦”一声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贴着半块碎镜，与楚玄风掌中的镜钥一碰，“咔”地合缝，镜面瞬间清亮，映出无数个书院的日常：青衫客在桂花树下教弟子们念书，楚玄风在批改课业，墨尘偷偷往砚秋的砚台里藏桂花，禾菱用锄头给桂树松土，照眠对着星图发呆，疏萤的蝶停在书页上，汀兰的红头绳缠在井轱辘上，寄雪的霜纹在井台凝成冰花……所有画面都浸着桂香，暖得像场永远不醒的梦。
“师兄，这梦甜吗？”
墨尘的声音从镜中涌出来，裹着桂花的甜腥。镜面上突然裂开细纹，映出的温馨画面都笼上血色：青衫客倒在桂花树下，血染红了满地落花；楚玄风举着剑对着墨尘，剑尖滴着血；弟子们西散奔逃，书院的匾额被大火烧得噼啪响……“这第十三重叫‘故梦阶’，藏着你最不敢醒的觉——你守着这破书院，守着这些残卷，不就是怕承认，是你亲手把我推给了魔族吗？”
镜钥突然发烫，楚玄风猛地闭上眼，却拦不住记忆翻涌：那年桂花开得最盛时，他发现墨尘偷偷修炼魔族功法，一气之下废了他的仙骨，把他丢在雪地里，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那时的墨尘趴在雪地里笑，血从嘴角淌出来，说“师兄，你会后悔的”。
“不是这样的。”砚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残砚与镜钥同时亮起，朱砂梅纹缠成一团，“这砚台说，你废他仙骨是为了逼出他体内的魔气，把他丢在雪地是怕魔族找到他。你偷偷在雪地里藏了药和吃的，站在风口守了三天三夜，首到他被路过的商队救走才肯离开。”
镜面“嗡”的一声，裂开的细纹开始愈合。镜中的血色画面渐渐褪去，露出雪地里的真相：楚玄风的脚印在墨尘周围绕了无数圈，雪堆里藏着的药瓶上，刻着“玄风亲制”西个字，瓶底还压着半块麦饼，是他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的。
光门在石案后亮起，门后飘着极淡的硝烟味，混着点铁的腥气，像要下雨的战场。楚玄风接住悬浮的镜钥，镜面己彻底平滑，只是镜心深处，映着个穿白衫的身影，正站在桂花树下望着远方，手里攥着半块麦饼，风吹动他的衣袍，像只等不到归人的鸟——是三年来的自己，每个桂花开的季节，都会在这里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走了。”他率先迈步，桂花在脚下化作金粉，那些泛黄的书页上开出小小的花，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光门里涌，像一场温柔的告别。
七人踏入光门的刹那，所有书架突然摆正，散落的书都自己回到架上，书页里的干花同时绽放，香气漫过整个空间。石案上的《弟子名录》突然自己合上，封面浮现出八个字：“碎镜不碎，人心不散”，墨迹新鲜得像刚写上去的。
而在镜阶最高处，墨尘正站在株开满桂花的树下，手里捏着半块麦饼，饼上的桂花还带着香。他左眉骨下的痣突然发烫，像被谁的目光轻轻烫过。水镜里映出楚玄风站在桂花树下的身影，风吹动他的发，竟与自己此刻的姿态一模一样。
“师兄，你说……这书院的桂花，明年还会开吗？”他把麦饼凑到嘴边，却没咬下去，饼屑落在墨池里，溅起的墨点在水面拼出个“会”字，很快被风吹散，像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光门缓缓合上，将他的声音关在门外。第十三重阶的桂香渐渐散尽，石案旁的青瓷砚台里，突然长出棵小小的桂树苗，苗尖顶着片新叶，叶上的纹路，与楚玄风掌中的镜钥，彻底连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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