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后漫着梅香，清冽得像雪域的风，混着点新土的腥气，吸进肺里竟带着微甜。
脚下是层松软的黑土，土缝里钻出些嫩红的梅枝，枝尖顶着小小的花苞，踩上去时会发出“簌簌”的轻响，像谁在泥土里偷笑。两侧的梅树都生着疤，有的被雷劈过，有的被刀砍过，可疤口处都冒出新绿，枝桠间缠着半腐的红绳，绳结里藏着些细碎的镜屑，阳光透过时，在地上拼出个完整的星图。
“这土……在喘气。”砚秋蹲在株最老的梅树下，指尖抚过树干的疤。盲眼少女的指尖沾着新土，残砚在她怀里暖得像团火，“树在说，它死过七次，每次都从老根里冒出新芽。”她话音刚落，树根处突然裂开道缝，里面滚出颗小小的梅核，核上刻着的“砚”字，正是青衫客的笔迹。
楚玄风的目光落在梅林尽头的石冢上。冢前立着块无字碑，碑缝里长着株奇异的梅，花瓣一半是朱砂红，一半是墨色黑，花心嵌着片完整的镜心，镜面映着七人的影子，每个影子的肩头都落着片光蝶——是第十五重阶里消散的镜光所化。碑下的泥土里露出半块玉佩，刻着的“风”字缺了角，像他当年送给墨尘的那块。
“先生，这梅根里有麦饼香。”
禾菱用锄头往树根处一刨，“噗”的一声，土块里滚出个油纸包，里面的麦饼早己干硬，却还带着点桂花味。竹筐里的稻种突然发亮，映出个穿黑衣的少年，正蹲在这棵梅树下啃麦饼，饼屑掉在土里，竟长出棵小小的稻苗——是少年时的墨尘，当年被楚玄风赶出书院，偷偷藏在这里，每天都往土里埋块麦饼，像在给什么人留着。
“他不是在藏饼。”楚玄风的声音混着梅香飘过来，掌中的平安绳突然发烫，“他是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用麦饼的味道给你做记号。你看这稻苗的根，都缠在梅树根上，像在说‘我们是一起的’。”少年的影子突然抬头，把啃剩的半块饼往禾菱手里塞，饼屑落在她的竹筐里，稻种瞬间抽芽，苗尖顶着颗的穗。
疏萤发间的萤火虫花突然落在梅枝上，磷光裹着片光蝶，蝶翅上的字渐渐清晰：“母蝶未死，藏于梅蕊”。她面前的梅树突然开花，花瓣里浮出只老蝶，翅尾缺了块，却仍振翅飞了三圈，停在她的发间——是当年护着她的母蝶，原来一首藏在这梅林里，靠梅香续命，就等她来。
“蝶蝶说，它等了你十五年。”疏萤的眼泪落在花瓣上，母蝶突然与她发间的花融在一处，磷光里浮出段记忆：母蝶被族老刺伤后，拖着半残的身子飞到这里，青衫客用残砚的朱砂给它续命，说“等你家小灵媒来了，就告诉她，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照眠的星图剑突然与枝桠上的镜屑共鸣，剑脊的星纹映出片星空，星图里“夜瞳”的位置不再是“凶煞”，而是标着“启明”二字。她面前的梅树疤口处渗出星砂，砂粒凝成个穿星纹袍的女子，正用指尖在她的剑上补刻星纹——是她的娘，当年为护她而死，魂魄竟附在这梅树里，用星砂一点点修正被篡改的星图。
“娘说，夜瞳是用来照亮路的，不是用来藏的。”照眠的剑尖挑起星砂，星图突然在空中展开，照亮梅林深处的小径，“她怕我走岔路，在这里守了十五年，把所有魔族的陷阱都标在了星图上。”女子的影子对着她笑，化作颗明亮的星，嵌在她的夜瞳里，从此再无阴霾。
汀兰的红头绳突然缠上梅枝，绳尖垂在水面——不知何时，梅林尽头竟多了片湖，湖水清得能看见底，无数鱼鳞在水里发亮，像撒了把碎镜。镜里的她与水中的影子相视而笑，红头绳在水面摆成个“家”字，水怪的触须化作水草，温柔地绕着她的脚踝，像在道歉。
“水里的鱼说，当年是墨尘逼它们拖我下水的，他怕我被魔族抓去当祭品，才演了那场戏。”汀兰弯腰掬起湖水，鱼鳞在掌心拼成片镜子，映出墨尘站在岸边的身影，正偷偷往水里撒鱼食，“他每次来梅林，都要给鱼群留吃的，说‘好好护着汀兰，别让她真的怕了水’。”
寄雪的霜纹在梅枝上凝成冰花，冰花里浮出雪域的画面：被魔族附身的长老举着刀冲向她，乳母突然扑上来挡在她身前，刀光落下时，乳母的裙角绽出雪绒花，将她护在花芯里。而远处的雪地里，墨尘举着剑与魔族厮杀，背上插着三支箭，却仍死死守着通往冰窖的路。
“他说，雪域不能没有继承人。”寄雪的霜纹突然炸开，冰花落在梅树上，枝头瞬间开满雪绒花，与朱砂梅缠在一处，“乳母的魂魄附在雪绒花里，跟着我来了这里，她说墨尘当年为了护我，在雪域的冰原上跪了三天三夜，求巫医给我下‘假咒’，好让魔族放松警惕。”
楚玄风走到石冢前时，无字碑突然裂开，里面露出半块玉佩，与他手里的那块严丝合缝。碑后的梅树突然开花，朱砂与墨色的花瓣落在他的掌心，拼出青衫客的笔迹：“镜心合，故人归，墨痕终成梅”。
“玄风，我没骗你吧。”
青衫客的声音从梅香里飘出来，带着点戏谑的笑。梅林深处走来个穿青衫的影子，手里举着支骨笛，笛音里裹着桂香与稻香，“我早说过墨尘那小子面冷心热，你偏不信。当年我让他‘叛逃’，就是怕魔主的眼线在书院里，他不做恶人，你们就得做死人。”
影子渐渐清晰，青衫客弯腰拍了拍楚玄风的肩，又转向砚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盲眼：“阿爹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但你看，你身边有这么多人护着，比阿爹在时还安稳。”他的身影化作梅香，融入砚秋的残砚，从此朱砂梅纹永不褪色。
光门在湖心亮起，门后飘着书院的钟声，混着打谷场的喧闹，像无数个寻常又温暖的清晨。七人相视而笑，踩着落梅往光门走去，每一步都带着新生的重量。楚玄风攥着合缝的玉佩，突然回头望向镜阶最高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缕墨色的风掠过梅林，卷走片朱砂梅瓣，像句无声的告别。
“走了。”砚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残砚在她掌心温热，“他说，会在该见面的地方等我们。”
七人踏入光门的刹那，所有梅树突然同时开花，朱砂与墨色的花瓣在空中织成面幡，幡上绣着七个名字，每个名字旁都跟着朵花：禾菱的稻，照眠的星，疏萤的蝶，汀兰的鱼，寄雪的雪绒，砚秋的梅，楚玄风的桂。
而在梅林深处的湖底，片墨色的梅瓣慢慢沉入淤泥，瓣上的字在水中渐渐显形：“等我”。
光门缓缓合上，将梅林的香气关在门外。第十六重阶的梅香渐渐散尽，石冢旁的泥土里，颗小小的梅核破土而出，芽尖顶着点墨色，像个藏不住的秘密，在阳光下悄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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