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后漫着烟火气，暖得像冬日灶台边的温度，混着点麦饼的焦香，闻得人鼻尖发酸。
脚下是层夯实的黄土，土缝里嵌着些烧黑的柴禾，踩上去时“沙沙”响，像谁在灶膛前添柴的动静。两侧的土屋都矮矮的，屋顶的烟囱冒着淡白的烟，窗纸上贴着歪扭的窗花：稻穗、星子、蝴蝶、游鱼、雪绒花、朱砂梅……每个图案里都藏着点微光，像谁在里面点了盏油灯。
“这屋……在喊人回家。”禾菱的竹筐突然轻颤，锄头上的稻穗对着最东头的土屋点头。她刚走到门口，门“吱呀”一声开了，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碗里的麦饼还冒着热气，边缘烤得焦脆——是她娘的手艺，当年她被赶出村时，娘就是这样把饼塞给她，说“热乎的，揣着暖”。
楚玄风的目光落在土屋尽头的晒谷场上。场边的石碾子还在转，碾盘上的麦粒滚得簌簌响，碾杆上缠着圈青布，布角绣着朵半开的朱砂梅，梅蕊里露着点墨色，像墨尘常穿的那件黑衣料子。碾子旁的草垛里露出半块麦饼，上面的牙印歪歪扭扭，竟与他记忆里少年墨尘的齿痕分毫不差。
“先生，这麦饼在喘气。”
禾菱捡起麦饼时，饼心突然渗出点温热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个穿粗布衫的农妇影子，正举着擀面杖往石碾上敲，嘴里喊着“尘小子，别偷摸吃生麦粒”——是她娘，原来当年墨尘藏在梅林时，常偷偷跑到她家打谷场，她娘明知他是谁，却总留块热饼在草垛里，说“都是可怜的娃”。
“她什么都知道。”楚玄风的声音混着麦香，掌中的平安绳烫得惊人，“她怕你记恨墨尘，每次都说是‘过路的货郎落下的’，其实早看出来你们是一起的。”农妇的影子突然转身，把刚烙好的饼往两人手里塞，麦香里浮出段记忆：墨尘背着受伤的楚玄风躲在这里，她娘一边给伤口涂药，一边骂“傻小子，护人也得先护好自个儿”。
疏萤发间的萤火虫花突然飞向最西头的土屋，窗纸上的蝴蝶窗花“哗啦”散开，露出里面的药炉，炉里熬着的汤药泛着幽蓝的光，像掺了萤火虫的磷粉。炉边的竹篮里躺着只老蝶，翅尾的缺角与她母蝶的伤痕一模一样，旁边压着张字条：“蝶寿三载，借梅香延之，待小萤来”——是青衫客的笔迹，墨迹旁画着个小小的笑脸。
“母蝶说，它等得值。”疏萤的指尖刚触到药炉，老蝶突然振翅飞起，与她发间的花融成一团，光里浮出母蝶这些年的日子：在药炉旁吸收梅香续命，看禾菱的娘往草垛里塞饼，听照眠的娘在星夜里叹气，偶尔有黑衣少年来添柴，说“麻烦蝶仙再等等，她快到了”。
照眠的星图剑突然指向北头的土屋，窗纸上的星子窗花突然亮起，映出屋中的星图，图上“启明”的位置多了个小小的箭头，首指土屋的梁上。她搬来木梯爬上梁，摸到个布包，里面是件缝补过的星纹袍，衣兜里藏着半块星砂，砂粒凝成个女子的影子，正对着星图发呆——是她的娘，魂魄附在这件衣袍里，每天都用星砂描一遍女儿的名字。
“娘说，她数着星子等你，一颗星代表一天，数到第三千颗时，就知道你快到了。”照眠把星纹袍裹在身上，星砂突然在她的夜瞳里发亮，映出娘偷偷在星图上写的字：“吾女照眠，眼如启明，心似朗月，不必藏，不必躲”。
汀兰的红头绳突然飘向南头的土屋，门后竟藏着片小小的池塘，塘里的鱼鳞与她掌心的那片共鸣，水面浮出个蓝布裙少女的影子，正坐在塘边编鱼笼，旁边放着个粗瓷碗，碗里的鱼食还冒着热气——是少年时的自己，原来墨尘当年演完“水怪拖人”的戏后，每天都来这里教她编鱼笼，说“学会了，就不怕饿肚子”。
“水里的鱼说，他总躲在树后看你，你编错一次，他就偷偷笑一次，然后往鱼笼里塞条鱼，怕你失望。”汀兰的指尖划过水面，鱼鳞突然拼成面镜子，映出墨尘坐在树后的身影，手里拿着本《鱼经》，页边写满了批注：“汀兰怕腥，鱼要洗干净”“她喜欢红头绳，下次带根新的来”。
寄雪的霜纹在土屋的灶台前化开，冰珠落在锅里，竟煮出一锅雪绒花粥，粥香漫过屋梁，引来个穿皮袄的老妪影子，正用木勺搅着粥，说“慢点喝，烫”——是她的乳母，魂魄附在这口锅里，用雪域带来的雪绒花粉，每天都煮一锅粥，说“等小姐来了，就能喝到热乎的”。
“乳母说，当年墨尘来借雪绒花粉时，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说‘求婆婆帮我护着她，哪怕让她恨我也行’。”寄雪舀起一勺粥，霜纹在粥里凝成个小小的“谢”字，“她偷偷往粥里加了雪域的暖身草，说‘小姐总怕冷，得补补’。”
楚玄风走到晒谷场的石碾旁时，碾杆突然停了，缠着的青布散开，露出里面的字条，是墨尘的笔迹：“师兄，当年你说石碾要两个人推才稳，我总不信，自己推了半天才碾出半碗麦，原来你说的是对的。”字条旁压着半块麦饼，与草垛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拼成个完整的“和”字。
“傻小子。”楚玄风的声音带着哽咽，平安绳突然飞起，与石碾上的青布缠在一处，布角的朱砂梅与墨色突然相融，开出朵紫梅，像极了他与墨尘少年时一起在书院栽的那株。
光门在晒谷场的尽头亮起，门后飘着书院的墨香，混着雪域的风，像所有牵挂的地方都在召唤。七人捧着各自的念想往光门走去，禾菱的竹筐里多了块热麦饼，照眠的星纹袍上落着星砂，疏萤的发间缠着母蝶的磷光，汀兰的鱼笼里游着条红鱼，寄雪的粥碗里浮着雪绒花，砚秋的残砚上多了个“爹”字，楚玄风的手里攥着拼完整的麦饼。
“他们说，前面就是家了。”砚秋的盲眼突然能看见光，残砚的朱砂梅映出光门后的景象：碎镜书院的桂花又开了，雪域的冰原上雪绒花遍地，打谷场的石碾旁有两个推碾的少年，一个白衫，一个黑衣，笑得像偷喝了蜜。
七人踏入光门的刹那，所有土屋的烟囱突然同时冒出浓烟，烟在半空凝成七个字：“此心安处是吾乡”，字里的微光落在每个人的眉心，化作颗小小的痣，像盖了个回家的印。
而在晒谷场的草垛后，半块没吃完的麦饼突然滚落在地，饼屑里长出棵小小的稻苗，苗尖缠着根墨色的线，线的另一头，似乎系着光门的方向。远处传来石碾转动的声音，“吱呀，吱呀”，像两个少年在说悄悄话，又像谁在喊：“等等我，我就来”。
光门缓缓合上，将烟火气关在门外。第十七重阶的麦香渐渐散尽，黄土里的柴禾突然燃起小小的火苗，映出地上的字：“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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