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在沈家村的房檐上，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撒了把碎盐。俞仲夏蹲在队部的墙角，往冻裂的手背上抹猪油——是陈桂兰偷偷塞给他的，说“比蛤蜊油管用”。墙根下堆着刚运来的煤块，黑黢黢的，沾着雪沫，他得把这些煤分到各家，这是林支书特意给他派的活，说是“下放户也得为集体出力”。
“俞同志，动作快点！”林支书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个搪瓷缸，往他身上斜瞥，“全队人都等着烧煤取暖呢，就你磨磨蹭蹭！”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把煤块往筐里装。煤块冻得硬，棱角硌得手心疼，刚抹的猪油蹭掉了大半，露出通红的裂口。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里钻，冷得他打了个抖，却不敢停——林支书盯着呢，稍慢一点，就得被安上“消极怠工”的帽子。
“我来吧。”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攥住了他手里的煤铲。俞仲夏猛地抬头，撞进沈识檐的眼里。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脸上沾着点煤灰，却笑得暖：“你去歇着，我来装。”
“不用。”俞仲夏往回抽手，往林支书那边瞥了眼——他正低头喝茶，没看见，“林支书让我干的。”
“让你就干？”沈识檐没松手，手腕一使劲，把煤铲夺了过去，往筐里装煤，动作又快又稳，“他就是故意刁难你。”
“我……”
“别犟。”沈识檐往他手背上看了眼，眉头皱了皱，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往他手里塞，“这是我娘缝的手套，你戴上。”
布包里是双粗布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絮得厚，还带着点棉花的暖。俞仲夏捏着手套，指尖发烫——他认得，这是陈桂兰前儿坐在门槛上缝的，当时沈识檐还蹲在旁边递线，被沈父瞪了好几眼。
“快戴上。”沈识檐往林支书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别让他看见。”
俞仲夏赶紧把手套戴上，暖意在掌心漫开，连冻裂的口子都不那么疼了。他蹲在沈识檐旁边，帮着递煤块，两人没说话，却配合得默契，煤块“哗啦”落进筐里的声音，混着雪粒子打在煤堆上的响，倒比林支书的咳嗽声顺耳。
“沈识檐！”林支书忽然把搪瓷缸往台阶上一磕，“谁让你干活的？你忘了公社的处分了？还敢替下放户偷懒！”
沈识檐的手顿了顿，没回头：“煤块沉，他手破了，我搭把手咋了？林叔要是觉得不合规矩，处分我就是。”
“你还敢顶嘴！”林支书气得脸发红，往沈父家的方向瞥，“我这就去告诉你爹！让他好好管管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别去！”俞仲夏赶紧站起来，往林支书面前挡，“是我让他帮忙的，跟他没关系！我现在就分煤！”
“现在才想起干？晚了！”林支书往煤堆上踢了脚，煤块滚得满地都是，“这活不用你干了！你给我滚回牛棚待着！别在这儿碍眼！”
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俞仲夏看着满地乱滚的煤块，看着沈识檐攥紧的拳头，忽然觉得累，累得不想争。“好。”他往牛棚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仲夏！”沈识檐在身后喊他，声音里带着急。
俞仲夏没回头。他知道沈识檐要追上来，可他不能让——林支书正等着抓把柄呢，再来一次“勾结下放户”，沈识檐怕是连社员都当不成了。
回到牛棚，俞父正靠在稻草堆上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手里攥着块旧手帕，帕子上沾着点血丝。“爹！”俞仲夏赶紧扑过去，扶住他，“您咋了？”
“老毛病了。”俞父喘着气，把手帕往怀里塞，“天冷，咳得厉害点。没事。”
俞仲夏往灶台上看，药罐是空的——昨天的止咳药就吃完了。他前儿去公社卫生院问过，医生说这种“复方甘草片”得凭介绍信去县城买，公社药房没有。
“我去县城买药。”俞仲夏站起身，往墙角的旧鞋上套，“您在家等着。”
“别去。”俞父拉住他，往窗外看，“雪下这么大，路不好走。再说……介绍信咋开？林支书肯定不给你开。”
俞仲夏的手顿了。介绍信是个坎——下放户出门得要大队开的介绍信，林支书正看他不顺眼，哪会给开？可爹咳得带血，他不能等。“我去求求沈书记。”他往沈家的方向看，心里发慌——沈父怕是也不会帮他。
“别去了。”俞父叹了口气，把他往怀里拉了拉，“爹挺得住。等雪停了再说。”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蹲在灶膛前往火里添柴。火光跳起来，映着爹苍白的脸，映着他帕子上隐约的血丝，心里像被煤块硌着，又沉又疼。他得去县城，就算没介绍信，就算走夜路，也得去。
傍晚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似的往地上落，转眼间就盖了层白。俞仲夏揣着仅有的几块钱，往村口走——他打算偷偷溜出去，沿着官道往县城走，三十多里路，走一夜总能到。
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见沈识檐站在树后，手里拎着个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你要去哪儿？”他往俞仲夏脚上的鞋看，眉头皱得紧。
“我……”
“你要去县城买药。”沈识檐打断他，往麻袋里掏了掏，摸出双棉鞋，往他手里塞，“这是我娘做的新鞋，比你那双暖和。还有这个。”他又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乎的菜窝窝，“路上吃。”
俞仲夏捏着棉鞋，鞋里还带着点炕头的暖，眼眶忽然就热了。“你咋知道……”
“你爹咳得那样，我能不知道？”沈识檐往县城的方向看，雪把路盖得白茫茫的，“我跟你去。”
“不用！”俞仲夏赶紧摆手，“雪太大了，你别去！”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沈识檐把麻袋往肩上甩，里面是他偷偷装的手电筒和麻绳——怕路滑，“再说，我认识路。前儿给队里买种子，我去过县城。”
“可……”
“别可了。”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个小本子，“这是我偷偷开的介绍信，用我爹的私章盖的。快走吧，趁雪没封路。”
俞仲夏翻开小本子，上面果然写着“兹有我队社员沈识檐、俞仲夏因事前往县城，望沿途查验放行”，落款是沈家村大队，还盖着个模糊的红章。他知道这章是沈识檐偷盖的——沈父的私章就放在炕头的抽屉里，陈桂兰跟他说过。
“你这是……”
“别管了。”沈识檐往他肩上推了把，“再不走，天黑透了更难走。”
雪粒子打在脸上，却不觉得冷了。俞仲夏跟着沈识檐往官道走，棉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响，像踩在棉花上。沈识檐走在前面，用树枝扫开路上的积雪，背影在风雪里忽明忽暗，却挺得笔首，像根没弯过的旗杆。
“前儿分煤的事，”俞仲夏追上他，往他手里塞了个窝窝，“对不起。”
“跟我说啥对不起。”沈识檐咬了口窝窝，往他手背上看——手套还戴着，“林支书就是老糊涂了，别往心里去。”他顿了顿，往远处的黑影看，“等开春，我去跟公社说说，把队长的位置要回来。到时候我护着你，没人敢再刁难你。”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凑了凑。风雪往两人中间钻，却被体温烘得暖了些。他想起沈识檐被捆在柴房的样子，想起他额头的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又酸又软。
“其实……”沈识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我爹不是真要锁我。他就是气我不听话。前儿我把药给你送过去，他站在窗后看着呢，没骂我。”
俞仲夏猛地抬头看他。
“他就是嘴硬。”沈识檐笑了笑，眼里的光比雪地里的星星还亮，“我娘说，他半夜偷偷往我炕头塞了床厚被子。他心里疼我，就是不肯说。”
风卷着雪沫往两人脸上打，俞仲夏却忽然觉得，这风雪里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长。沈父的冷硬里藏着疼，沈识檐的莽撞里藏着暖，就算林支书再刁难，好像也能扛过去。
走到半夜，雪忽然下得小了些。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雪地上，亮得像铺了层银。沈识檐往路边的破庙指了指：“去那儿歇歇吧，避避风雪。”
破庙里堆着些干草，沈识檐用树枝搭了个小灶，摸出火柴点了堆火。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两人的脸发红。俞仲夏往火边凑了凑，把手套摘下来烤，手背上的裂口被火一烘，痒得厉害。
“疼不疼？”沈识檐往他手背上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往他手背上倒了点油——是陈桂兰给他的蛤蜊油，“我娘说这个治裂口管用。”
冰凉的油抹在手背上，慢慢化开，暖得很。俞仲夏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睫毛上沾的雪沫，忽然想起夏夜河边的话，想起他说“给我留个地址”，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慌，又冒了上来。
“沈识檐，”他低声说，往火里添了把柴，“等我爹病好了，我可能……要回城。”
沈识檐的手猛地顿了。蛤蜊油滴在手背上，凉得像冰。他抬起头，看着俞仲夏，眼神暗了暗，却没追问，只是往火里添了把柴：“嗯。你该回去的。城里有路灯，有你娘说的百货大楼，比这荒原好。”
“我不是……”
“我知道。”沈识檐打断他，往庙外看，月亮又被云遮住了，“你爹病着，你得带他回去治病。应该的。”他顿了顿，声音哑得厉害，“到时候……你别忘了给我留地址。就压在牛棚的石板底下，我会去拿的。”
俞仲夏的喉咙发紧，点了点头，没敢看他。火苗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两个找不到归处的魂。
歇了没多久，沈识檐就催着上路：“得赶在天亮前到县城，药房开门早，买了药好早点回来。”
雪地里的路更滑了，有的地方结了冰，走一步滑半步。沈识檐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俞仲夏一把，手心烫得像揣了暖炉。俞仲夏跟着他，踩着他的脚印走，忽然觉得，就算以后真回了城，也忘不了这雪地里的脚印，忘不了这双暖手。
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县城。药房刚开门，俞仲夏赶紧跑进去，把钱和介绍信递过去。售货员是个中年女人，往介绍信上看了眼，又往他身上看了看，眉头皱了皱：“复方甘草片？这药紧俏得很，得凭单位证明才卖。”
“我们有介绍信！”俞仲夏把小本子往柜台上推，“您看！”
“这是大队的介绍信，不算。”售货员把本子往回推，“要县医院开的证明才行。没有就别买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俞仲夏的脸“唰”地白了。他往身后看，沈识檐正站在门口搓手，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他不能让沈识檐白跑一趟，不能让爹白等。“同志，您行行好。”他往售货员面前凑了凑，声音发颤，“我爹咳得带血，就等着这药救命呢！我们从沈家村走了一夜过来的，三十多里路……”
“走再多路也没用。”售货员别过脸，往后面的人喊，“下一个！”
“等等！”沈识檐忽然走进来，往售货员面前站，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往柜台上倒——里面是几颗圆滚滚的鸡蛋，是陈桂兰偷偷给他煮的，让他路上吃的，“同志，这鸡蛋给您。您就卖我们一盒药吧，救人一命的事。”
售货员往鸡蛋上看了眼，又往沈识檐冻得发红的脸上看，犹豫了下，还是把鸡蛋往回推：“不行。规定就是规定。”
“那这个呢？”沈识檐往脖子上摸，把挂在里面的个小银锁摘下来——是他小时候戴的，陈桂兰说能辟邪，“这银锁给您。您看看值不值一盒药。”
“识檐！”俞仲夏赶紧拉住他，“别这样！”这银锁是沈家的念想，比药金贵多了。
“没事。”沈识檐把他的手轻轻拨开，往售货员面前递银锁，“这锁是纯银的，我娘说当年花了三块钱买的。您就当帮个忙。”
售货员捏着银锁看了看，又看了看俞仲夏发红的眼睛，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你们也不容易。药给你们，银锁我不要，鸡蛋也拿回去。”她从柜台下摸出盒药，往俞仲夏手里塞，“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俞仲夏捏着药盒，暖得烫手。他往售货员鞠了鞠躬，又往沈识檐手里塞银锁，声音发颤：“快戴上。”
沈识檐笑了笑，把银锁重新挂在脖子上，塞进棉袄里：“走，回家。”
往回走时，天放晴了。太阳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雪开始化，路更滑了。沈识檐扶着俞仲夏，一步一步往回挪，鞋底沾着泥，沉甸甸的，却走得稳。
“等你爹病好了，”沈识檐忽然开口，往远处的村庄看，“回城前，咱们去河边看看吧。夏天你说的那颗牵牛星，我还没看清呢。”
“好。”俞仲夏点头，往他手里的药盒看，“等爹不咳了，咱们就去。”
阳光落在两人肩上，暖得像春。俞仲夏捏着药盒，盒里的药香混着沈识檐身上的煤烟味，钻进鼻子里，让人心里发松。他忽然觉得，这雪路再长，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总能走到头；这日子再难，只要手里有这药香，总能等到来春。
可他没料到，林支书的眼睛，比雪地里的冰还冷。
快到村口时，就见林支书领着两个社员，堵在官道上，手里捏着根棍子，脸沉得像块铁。“沈识檐！俞仲夏！你们俩果然偷偷溜出去了！”林支书往俞仲夏手里的药盒指，“还敢私开介绍信！我看你们是反了天了！”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前站了站，把他护在身后：“我们去买药，咋了？犯哪条规矩了？”
“咋了？”林支书往沈父家的方向喊，“沈书记！你快出来看看！你儿子又跟下放户勾结，私自带他出村！还偷盖你的章！”
沈父拄着拐杖从村里走出来，往沈识檐身上看，又往药盒上看，眉头皱得紧。陈桂兰跟在后面，往俞仲夏手里塞了个眼色，嘴型动了动——“别说银锁的事”。
“爹，是我要去买药的。”俞仲夏往沈父面前站，把药盒往他面前递，“我爹咳得带血，我没办法才……”
“你没办法就能偷开介绍信？就能让识檐跟你胡闹？”沈父的拐杖往地上一顿，却没看俞仲夏，只盯着沈识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离他远点！你咋就不听！”
“爹！”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拉了拉，“这事跟他没关系！是我要跟他去的！介绍信也是我偷开的！要罚就罚我！”
“罚你？我看我得把你锁到开春！”沈父气得拐杖都抖了，往沈识檐身上抽——
“别打！”陈桂兰赶紧扑过去，抱住沈父的胳膊，“他爹！孩子也是好心！俞叔病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再说这药不是买到了吗？救人要紧啊！”
沈父的拐杖顿在半空，往俞仲夏手里的药盒看了看，又往沈识檐冻得发红的脸上看，终究是没抽下去。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往牛棚的方向指：“还不快把药送回去！别在这儿碍眼！”
俞仲夏赶紧点头，往牛棚跑。跑过沈识檐身边时，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冻红的山楂，跟上次一样酸里带甜。“快去吧。”他笑了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别让俞叔等急了。”
俞仲夏捏着山楂，往牛棚跑。阳光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却觉得暖，暖得眼眶发烫。他知道，沈识檐又要被沈父骂了，说不定还得被罚，可他看着手里的药盒，看着那颗山楂，忽然觉得，这雪路没白走，这药香没白闻。
回到牛棚，俞父正靠在稻草堆上盼着，看见药盒，眼睛亮了。俞仲夏赶紧把药倒出来，喂他吃了两片，又煮了碗热粥。没过多久，俞父的咳嗽果然轻了些，靠在稻草堆上睡着了，眉头也舒展了。
俞仲夏坐在灶膛前，往火里添柴。火光映着手里的山楂，映着窗外的晴空，忽然觉得，这荒原上的雪，好像真的快化了。他想起沈识檐说的“去河边看星星”，想起他眼里的光，心里那点盼，像刚埋进土里的种子，悄悄发了芽。
风卷着融雪的水汽往窗纸上打，软得像春的呼吸。俞仲夏把山楂往嘴里放，酸得眯起眼，心里却甜得发慌。他知道，林支书的恨还没消，沈父的气还没顺，这日子还得难一阵子。可只要沈识檐在，只要这药香还在，他就不怕。
雪慢慢化了，顺着房檐往下淌，滴在地上，“叮咚”响，像春的序曲。俞仲夏靠在灶膛前，听着爹平稳的呼吸，听着远处沈识檐被沈父骂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冬天再冷，也总有过去的时候。而他和沈识檐之间那点藏在风雪里的暖，总会像这药香似的，慢慢漫开来，漫过这荒原，漫到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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