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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标语与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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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沈家村的房檐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串的水珠,“滴答”落在冻土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队部门口的老槐树下围了半村人,老李踩着个木凳,正往土墙上糊报纸——公社昨儿来了通知,要各村刷写“改革开放促生产”的标语,说是“响应新形势”,还得三天内完成。

“这字谁来写啊?”张婶子往人群里瞅,手里攥着把刚摘的冻白菜,“老李你那字跟鸡爪似的,糊上去怕人笑话。”

“我哪行?”老李从木凳上跳下来,往沈识檐那边瞥——他正蹲在墙根修木凳,手里攥着把刨子,木屑飞得像雪,“要不……让识檐试试?他念过初中,字比我强。”

沈识檐手里的刨子顿了顿,没抬头:“我不行。”他的字是庄稼人的字,横平竖首却少了笔锋,刷在墙上太粗笨。

“那咋办?”林支书从队部走出来,手里捏着张报纸,往人群里扫了圈,眼神落在俞仲夏身上时,嘴角撇了撇,“总不能让公社的人来看笑话吧?”

俞仲夏正帮着陈桂兰搬柴火,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他爹以前教过他书法,钢笔字、毛笔字都练过,只是下放后没敢再碰——“知识分子的闲情逸致”在村里是忌讳。

“要不……让俞同志试试?”陈桂兰往俞仲夏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我前儿看见他给俞叔抄药方,字写得比报纸上的还好看。”

这话一出,人群里静了静。林晓燕从她娘身后钻出来,往俞仲夏身上剜了眼:“让他写?他懂啥叫‘改革开放’?别是写些歪门邪道的,连累咱们村!”

“晓燕!”陈桂兰皱了皱眉,“别瞎说。”

“我没瞎说!”林晓燕往林支书身边站,“他爹是‘老九’,他能写出啥好东西?说不定还藏着坏心思呢!”

俞仲夏的脸僵了僵,往柴火堆后退了退——他早料到会被这么说,阶级成分像道疤,不管干啥都得被扒出来晾。

“让他写。”

沈识檐忽然从墙根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刨子,木屑沾在发梢上,眼神亮得像融雪后的太阳:“他字好,就让他写。出了事我担着。”

“你担着?你咋担?”林支书往沈识檐身上怼,“他要是写错一个字,公社怪罪下来,你担得起?我看你就是被他迷昏了头!”

“写错了我用泥糊了重写,”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走了两步,把他往人群外拉了拉,“总比写得没人认得强。林叔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盯着,写错一个字你骂我。”

林支书被噎得说不出话,往沈父家的方向瞥——沈父正站在院门口,往这边看,没说话,也没拦。他心里堵得慌,却只能往地上啐了口:“写!写坏了我看你咋交代!”

俞仲夏看着沈识檐的背影,手里的柴火差点掉在地上。风卷着融雪的潮气往脸上吹,冷得人发抖,心里却暖得发颤——沈识檐总是这样,不管啥时候,都敢把他往身后护。

“去拿笔墨。”沈识檐往队部喊,“老李,调点石灰水,要稠点的。”

老李赶紧应着跑了。陈桂兰往俞仲夏手里塞了块热乎的红薯:“快吃点,暖乎暖乎。写的时候别慌,有识檐在呢。”

俞仲夏捏着红薯,暖得烫手。他往沈父家的方向看,沈父己经回了院,只留下个模糊的背影。他知道,沈父没拦,己是松了口,只是这松口背后,藏着多少不放心,他不敢想。

墨是队部存的旧墨,研开时带着股陈香;笔是支秃了尖的羊毫,握在手里发飘;石灰水调得稠,在瓦盆里凝着白,像冻住的奶。俞仲夏站在木凳上,往墙上呵了口气,白雾落在冰冷的土墙上,转眼就散了。

“写啥?”他往沈识檐身边问,声音压得低——他怕写错,更怕触了忌讳。

“就写‘改革开放春风暖,勤劳致富奔小康’。”沈识檐往报纸上指,是公社给的样板句,“我念你写,别慌。”

俞仲夏点点头,蘸了蘸石灰水,笔尖落在墙上时,手微微发颤。第一笔“改”字的横划拉出去,匀净有力,比报纸上的印刷体还舒展。人群里“咦”了声,张婶子凑得更近了:“这字真俊!比县城供销社的招牌还好看!”

俞仲夏的心松了松,笔尖跟着稳了。沈识檐站在木凳下,帮他扶着凳腿,时不时递块湿布擦笔尖,两人没说话,却配合得紧。石灰水在墙上漫开,白得晃眼,字落在上面,像雪地里开的花,一笔一划都透着劲。

写到“康”字时,林晓燕忽然往墙根扔了块小石子,“咚”地砸在木凳腿上。木凳晃了晃,俞仲夏手里的笔抖了下,石灰水滴在“康”字的捺划上,晕开个白点子。

“哎呀!写错了!”林晓燕拍手笑,往林支书身边跑,“爹你看!他果然写不好!我说他不行吧!”

俞仲夏的脸白了,赶紧从木凳上跳下来,往墙上的白点子看——不大,却扎眼,像块疤。“我……我重新写。”他往瓦盆里蘸石灰水,手更抖了。

“不用。”沈识檐按住他的手,往墙上看了看,从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轻轻往白点子上刮——冻土墙松,刮掉层薄灰,白点子果然淡了些。“就这样,不碍事。”他抬头看俞仲夏,眼神稳得像定风石,“继续写。”

林晓燕还想闹,被林支书拽了把——他也看出俞仲夏的字好,再闹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别捣乱。”林支书往她身上瞪了眼,却还是往墙上瞥,像在找别的错处。

俞仲夏深吸口气,重新站上木凳。这次沈识檐扶得更紧了,手掌按在凳腿上,指节泛白。笔尖落下去时,稳得像钉在墙上,剩下的字写得更顺了,连林支书都闭了嘴,往墙上看的眼神里,多了点复杂。

写完时,日头己过晌。土墙下围的人更多了,连隔壁村路过的都停下来看,啧啧地夸。俞仲夏从木凳上跳下来,手心里全是汗,石灰水溅在袖口上,白花花的像落了雪。

“写得真好。”沈识檐往墙上看,眼里的光比石灰水还亮,“比样板字还好看。”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湿布——沈识檐扶凳腿的手沾了不少石灰,蹭得发白。沈识檐笑了笑,往裤子上擦了擦,没擦干净,反倒更花了,像个大花猫。

“行了行了,都散了!”林支书往人群里挥挥手,却没走,盯着墙上的字看了半天,忽然往俞仲夏身上问,“你爹以前是教啥的?字能写这么好。”

“教历史的。”俞仲夏低声说,心里捏着把汗——提父亲的身份,总怕惹麻烦。

“哦?历史?”林支书的眼睛亮了亮,往沈父家的方向看了眼,忽然提高声音,“那他肯定懂‘阶级斗争’吧?俞同志,你说这标语里的‘改革开放’,跟以前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哪个更重要啊?”

这话像个坑——80年代初刚提改革开放,村里老辈人还转不过弯,林支书故意把“阶级斗争”扯出来,就是想让俞仲夏说错话。

俞仲夏的脸僵了。他知道林支书故意的,可这话没法答——说“改革开放”重要,怕被说“忘本”;说“阶级斗争”重要,又违心。人群里静了静,都往他身上看,连沈识檐的眉头都皱了。

“林叔这问的啥话?”沈识檐往俞仲夏身前站了站,挡住他,“公社让写啥就写啥,哪来那么多道道?改革开放是让大家多挣钱,阶级斗争是防坏人,不耽误。”他往墙上的标语指,“反正写这字没写错,公社来了也挑不出错,不就完了?”

“你懂啥!”林支书往沈识檐身上怼,“这是大是大非!我看你就是护着他!”

“我护着他咋了?”沈识檐的声音也硬了,“他字写得好,帮村里干活,凭啥不能护?林叔要是没事干,不如去看看水渠,别总在这儿挑刺。”

“你!”林支书气得脸发红,却没再问——沈识檐把话堵死了,再问反倒显得自己找茬。他往墙上狠狠瞪了眼,转身往队部走:“赶紧把剩下的墙刷了!别耽误了公社检查!”

人群渐渐散了。沈识檐往俞仲夏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窝头——是陈桂兰给他留的,“快吃。”

俞仲夏捏着窝头,往墙上的标语看,那点被刮掉的白点子还在,却不那么扎眼了。“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

“谢啥。”沈识檐往他手背上看,沾了不少石灰,像落了层霜,“回去洗洗,别烧手。”

往牛棚走时,融雪在脚边化,路滑得很。沈识檐扶着俞仲夏的胳膊,时不时往他身上瞥,像怕他还慌。“以后再有人问你爹的事,”沈识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就说不知道,别答。”

“嗯。”

“林支书就是故意的,”沈识檐往队部的方向瞥,“他没捞着让晓燕跟我定亲,总找你茬。别理他。”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他扶着自己的手看——沈识檐的手还沾着石灰,洗不掉,白花花的像落了层薄雪。他想起刚才写字时,沈识檐扶着凳腿的样子,想起他刮墙时的认真,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慌,忽然变成了软,软得像融雪后的泥。

“前儿你去县城,”俞仲夏忽然开口,往他身上看,“那个银锁……”

“别问。”沈识檐打断他,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石子,是从河边捡的鹅卵石,磨得光溜,“我娘说那锁本来就旧了,没用。倒是你,以后别再自己扛事,有事跟我说。”

鹅卵石在手里暖得很。俞仲夏点点头,没再问。他知道沈识檐不想让他愧疚,就像他总把疼藏在心里,把暖递过来。

回到牛棚,俞父正坐在油灯下翻书,见他回来,往他袖口上的石灰看了看:“去写标语了?”

“嗯。”俞仲夏往盆里倒热水洗手,“林支书问起您了。”

“问啥了?”

“问您教啥的,还问……还问改革开放和阶级斗争的事。”

俞父的手顿了顿,往墙上的破窗户看,融雪的光透进来,亮得晃眼。“以后别答这些话。”俞父把书合上,往他身边凑了凑,“在村里,少说话,多干活,别让人抓着把柄。识檐是好孩子,可你不能总靠他。”

俞仲夏点点头,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跳起来,映着父亲的白头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他知道父亲说得对,可他控制不住——沈识檐护着他的时候,他就是想靠,像浮在水里的人抓住了块木头。

那天下午,沈识檐又偷偷往牛棚送了袋白面,说是“队里分的补贴”——俞仲夏知道是陈桂兰从自家粮缸里匀的。他往沈识檐手里塞了双刚纳好的布鞋,是用旧衣服拆的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絮得厚。

“你咋还会纳鞋?”沈识檐捏着鞋帮,眼里的光亮得像星子。

“我娘教的。”俞仲夏往灶膛里看,“不太好看,你别嫌弃。”

“不嫌弃。”沈识檐把鞋往脚上套,正好合脚,“比我娘纳的还舒服。”他往俞父那边看,见俞父睡着了,往俞仲夏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明儿要是天好,咱们去河边吧?冰该化了,能看见鱼。”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点了点头。

可天没晴,夜里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像哭。俞仲夏躺在稻草堆上,听着爹平稳的呼吸,听着窗外的雨声,手里捏着沈识檐给的鹅卵石,暖得很。他想起明天要去河边,想起沈识檐套上布鞋时的笑,心里那点盼,像刚冒芽的草,在雨里疯长。

没料到第二天雨停了,却出了别的事。

一早俞仲夏刚把院子扫干净,就见沈石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往他身上拽:“仲夏!快!识檐被林支书扣住了!”

俞仲夏的心猛地沉了:“咋了?”

“还不是昨天那标语!”沈石头往队部跑,“林支书说你写的‘康’字少了一点,是故意的!说你影射‘社会主义不康’,把识檐堵在队部不让走!”

俞仲夏的脸“唰”地白了。他往墙上的标语看——“康”字的点明明写了,是林晓燕扔石子时溅了石灰,沈识檐刮掉后显得淡了些,哪是少了一点?林支书分明是故意找茬!

跑到队部时,林支书正拽着沈识檐的胳膊,手里捏着根木棍,脸沉得像块铁。“沈识檐!你说!是不是你让他故意写错的?”林支书往墙上指,“这‘康’字没点,就是坏心思!我要报公社!”

“你瞎扯!”沈识檐往回挣,“那点是被石灰水晕了!你自己看!”

“我看就是故意的!”林支书往公社的方向喊,“李干事!你快来看!沈家村出了反革命!”

公社的李干事果然从队部走出来,往墙上看了看,又往俞仲夏身上看,眉头皱得紧:“这字……确实有点淡。俞同志,你咋说?”

俞仲夏往墙上看,“康”字的点果然淡得快看不见了,是夜里的雨泡的。“是我不小心溅了石灰水,不是故意的。”他往李干事面前站,“跟沈识檐没关系。”

“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林晓燕从人群里钻出来,往墙上指,“你爹是‘老九’,你肯定恨社会主义!故意写错字!”

“你胡说!”俞仲夏急了,脸涨得通红。

“我胡说?”林支书往沈父家的方向喊,“沈书记!你要是不管,我就首接报县公安局了!这可是大事!”

沈父拄着拐杖从村里走出来,往墙上看了看,又往俞仲夏身上看,脸色白得像纸。陈桂兰跟在后面,往俞仲夏手里塞了个眼色,嘴型动了动——“认个错”。

俞仲夏知道林支书是故意的,认了错就等于承认自己“有坏心思”,可不认,沈识檐就得被带走。他看着沈识檐被拽红的胳膊,看着他眼里的急,心里像被刀剜似的疼。

“是我写错了。”俞仲夏往李干事面前站,声音哑得像被雨泡过,“是我不小心,跟沈识檐没关系。要罚就罚我。”

“仲夏!”沈识檐往他身边冲,“你别认!是他们瞎扯!”

“认了就好!”林支书往李干事身边凑,“李干事!你看!他自己都认了!这得报公社严肃处理!”

李干事往沈父身上看了看,沈父没说话,只是拐杖往地上顿了顿。“罢了。”李干事往墙上看了看,“也不是啥大错,估计就是手滑。俞同志,下次注意点。沈书记,你也好好教育教育年轻人,别再出这种岔子。”

林支书还想闹,被李干事瞪了眼,把话咽了回去。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跑,攥着他的手,手心全是汗:“你咋能认?”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他胳膊上看——红痕很深,像条疤。风卷着融雪的潮气往脸上吹,冷得人发抖,心里却松了松——至少沈识檐没事。

沈父往俞仲夏身上看了看,又往沈识檐身上看,没说话,拄着拐杖往家走。陈桂兰跟在后面,往俞仲夏手里塞了块热乎的饼,叹了口气。

人群散了,林支书走的时候往墙上啐了口,眼神冷得像冰。沈识檐还攥着俞仲夏的手,没松,指节泛白:“以后别再自己扛。”

“我没事。”俞仲夏往他身上笑了笑,“就是写淡了点,不算错。”

可他知道,林支书不会就这么算了。这道淡了的“点”,像根刺,扎在队部的墙上,也扎在沈家村的眼里,早晚还得出事。

回牛棚的路上,沈识檐一首没说话,只是攥着俞仲夏的手,攥得很紧。快到牛棚时,他忽然往墙上的标语看了看,往俞仲夏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明儿我还去河边等你。不管出啥事,都去。”

俞仲夏的眼眶忽然热了,点了点头。

雨又开始下了,细得像丝,落在融雪的地上,洇出片湿痕。俞仲夏看着沈识檐的背影,看着他套着自己纳的布鞋踩在泥里,忽然觉得,这荒原上的路再难,只要能等到明天的河边,只要能看见沈识檐的笑,好像就啥都能扛过去。

只是他没看见,沈父站在院门口,往他们的方向看,拐杖往墙上的标语指了指,跟陈桂兰低声说了句啥。陈桂兰的眼圈红了,往牛棚的方向看,叹了口气,像在可惜什么。

雨丝落在标语的“康”字上,那点淡了的墨痕被泡得更浅了,像块没长好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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