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后的河湾泛着淡绿,冰碴子顺着水流漂,撞在鹅卵石上“叮咚”响,像碎玉落地。俞仲夏蹲在河岸的芦苇丛旁,往布包里掏了本用塑料布裹着的书——是《唐诗选》,上次沈识檐塞给他的那本旧小说被俞父锁起来了,怕惹麻烦,他只敢带这本相对“安全”的。
“在看啥?”
沈识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芦苇叶的清香。他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两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我娘今早烤的,甜得很。”
俞仲夏把书往布包里塞,被他按住手:“别藏,我又不告你。”沈识檐蹲在他身边,往书页上瞥了眼,“‘春眠不觉晓’?这诗我学过,老师说写的是春天。”
“嗯。”俞仲夏往河面上看,几只麻雀落在刚抽芽的柳树上,啄着嫩枝,“城里的春天,该有桃花了。”
“桃花?”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个红薯,烫得俞仲夏赶紧换手,“后山有野桃,再过两个月也开。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比城里的多。”
红薯的甜香混着河风的潮气,往鼻子里钻。俞仲夏咬了口,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暖得很。他往沈识檐身上看,他还穿着自己纳的那双布鞋,鞋帮沾了点泥,却干净,像珍惜得很。
“前儿那事,”俞仲夏低声说,往队部的方向瞥,“林支书没再找你麻烦?”
“找了又咋?”沈识檐把红薯皮往水里扔,惊得几只小鱼窜进石缝,“他就会瞎嚷嚷,拿不出真凭实据,公社才懒得管。”他往俞仲夏手里的书看,“你爹教你背诗时,是不是也教你写字?”
“教过。”俞仲夏往河面上的倒影看,两个影子挨得近,被水波纹晃得模糊,“他说字如其人,得写得正。”
“那你写的字肯定正。”沈识檐笑了笑,眼里的光比河面的碎光还亮,“比林支书那歪歪扭扭的强多了。”
河风裹着冰碴子往脸上吹,却不觉得冷。俞仲夏想起昨天沈识檐说“不管出啥事都陪你”,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慌,忽然变成了软,软得像化了的雪。他往沈识檐身边凑了凑,肩膀挨着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暖,像揣了个小炭炉。
“等野桃开了,”俞仲夏轻声说,红薯的甜在舌尖化开,“你教我认野菜吧?我总把荠菜当苦菜挖。”
“成。”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块光滑的鹅卵石,是从河边捡的,带着水凉,“这石头好看,给你。”
鹅卵石上有片淡红的纹,像朵小桃花。俞仲夏捏在手里,凉得正好压下心里的热。他刚要说话,就听见芦苇丛后传来“嗤”的一声笑——林晓燕挎着个菜篮,站在不远处,往他们身上斜瞥,辫梢的红绳晃得刺眼。
“识檐哥,原来你在这儿!”林晓燕往这边走,故意撞了下俞仲夏的胳膊,“我还以为你在队部呢,我爹找你,说要分新到的化肥。”
俞仲夏的手一抖,红薯掉在地上,沾了层泥。他往沈识檐身边看,见他眉头皱了皱,知道他要怼林晓燕,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快去队部吧,别让林支书等急了。”
“可是……”
“去吧。”俞仲夏把布包往肩上背,“我也该回去了,爹还等着吃药。”
沈识檐看着他沾了泥的手,又看了看林晓燕得意的脸,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晚点儿去找你。”他往俞仲夏手里塞了个干净的红薯,声音压得低,“别瞎想。”
俞仲夏点点头,没敢再看他,转身往牛棚走。河风从背后吹过来,带着沈识檐的话,也带着林晓燕的笑,像根细针,扎得后颈发麻。他知道林晓燕是故意的,故意撞他,故意喊沈识檐,就是想让他难堪。
回到牛棚,俞父正靠在稻草堆上咳嗽,见他回来,往他手里的红薯看了看:“去河边了?”
俞仲夏把红薯往灶台上放,往锅里添水:“嗯。沈识檐……给的。”
“沈小子是个好孩子,”俞父叹了口气,往窗外看,“可你俩走太近,不是好事。刚才沈书记路过,往院里看了两眼,脸色不太好。”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锅里的水溅出来,烫在手上,没觉得疼。沈父也知道了?是林晓燕说的,还是沈识檐回去后被问了?他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发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那天下午,沈识檐没再来。俞仲夏蹲在菜畦边翻土,翻了半天也没翻透,心思全不在手上。风卷着村民的话往耳朵里钻,说“俞仲夏又缠上沈识檐了”“林支书要给沈识檐介绍县供销社的姑娘”,像苍蝇似的嗡嗡叫。
傍晚时,沈石头偷偷来了,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是沈识檐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别信闲话,明早我去帮你挑水。”
俞仲夏捏着纸条,纸角被捏得发皱,心里暖了暖,却又更慌了——沈识檐越是这样,林支书和沈父就越不会放过他。
第二天一早,俞仲夏没等沈识檐来,自己挑着水桶往河边去。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见沈识檐被沈父堵在门口,沈父手里攥着根扁担,往他身上抽:“你还敢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离那个下放户远点!你咋就不听!”
“爹!”沈识檐没躲,肩膀被抽得发红,“仲夏是好人!他没做错啥!”
“好人?”沈父气得手都抖了,“他爹是啥人你忘了?你跟他走太近,以后咋接班?公社的培训班你还去不去了?”
“我不去了!”沈识檐梗着脖子,“我就想在村里,就想护着他!”
“你个逆子!”沈父把扁担往地上一摔,蹲在地上喘气,“我咋生了你这么个犟种!”
俞仲夏挑着水桶站在树后,没敢往前。他看着沈识檐发红的肩膀,看着沈父发抖的背,心里像被刀剜似的疼。他知道沈父不是真狠心,那扁担抽下去时,明明收了力,可沈识檐那句“我不去了”,像块石头,砸得他心口发沉——沈识檐为了他,连盼了那么久的培训班都要放弃。
“沈书记。”俞仲夏慢慢走过去,把水桶往地上放,“别打沈识檐了。是我的错,我以后不跟他来往了。荒原与檐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荒原与檐下最新章节随便看!”
沈识檐猛地回头看他,眼睛红了:“仲夏你胡说啥!”
“我没胡说。”俞仲夏往沈父面前站,腰弯得低,“是我总找沈识檐帮忙,是我不懂事。以后我再也不麻烦他了。您别生气,也别拦他去培训班,他该去的。”
沈父看着他,又看了看沈识檐,叹了口气,往屋里走:“你自己想清楚!”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冲,攥住他的胳膊:“你为啥要这么说?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我是。”俞仲夏把他的手轻轻拨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沈识檐,你该去培训班的。你是村里的接班人,不该被我耽误。”他往河边走,挑着水桶,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俞仲夏!”沈识檐在身后喊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俞仲夏没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硬不起心肠。河风往脸上吹,冷得像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掉了,就输了。
那天上午,俞仲夏没去菜地,也没去队部,就蹲在牛棚里给父亲熬药。药味苦得呛人,像他心里的滋味。俞父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块糖,是沈识檐前儿送的水果糖,一首没舍得吃。
“别往心里去。”俞父拍了拍他的手,“沈小子懂你,沈书记也不是糊涂人。日子会好的。”
俞仲夏点点头,把糖往嘴里放,甜得发苦。他知道日子会好,可这“好”里,要是没了沈识檐,还有啥意思?
没料到下午又出了别的事。林支书带着两个社员,往牛棚里闯,手里捏着本旧书,往俞父面前摔:“俞老头!你还敢藏这种书!我看你就是没改造好!”
俞仲夏的脸“唰”地白了。那是本《资本论》,是父亲偷偷藏在稻草堆里的,被林支书翻出来了。“这是我爹的书,是学习用的!”他往父亲身前挡,“不是坏书!”
“学习?”林支书往书皮上啐了口唾沫,“我看是想搞复辟!俞仲夏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写两句好字就了不起!你爹是‘老九’,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今天我就把这书交公社,让他们好好查查!”
俞父的脸白了,扶着墙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别……别交公社。”他往林支书面前走,腰弯得低,“林支书,这书是我藏的,跟仲夏没关系。你要罚就罚我,别连累孩子。”
“罚你?”林支书往俞父身上推了把,俞父踉跄着差点摔倒,“你个老东西,早就该好好罚罚!我看你就是故意教坏我村的好青年!”
俞仲夏赶紧扶住父亲,往林支书面前瞪:“你别碰我爹!”
“咋?你还敢瞪我?”林支书往社员身边凑,“把这书收起来!把俞老头带去队部!好好审问!”
“你们敢!”
沈识檐忽然从院外冲进来,手里还攥着把锄头,往俞父身前站,锄头往地上一戳,“哐当”一声,震得林支书往后退了步。“林支书,这书是我借俞叔的!跟他没关系!要交公社就交我的!”
“你又来掺和?”林支书气得脸发红,“沈识檐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个下放户,你连公社都敢骗?”
“我没骗你。”沈识檐往书里翻了翻,里面夹着张纸条,是他前儿写的“借读”,字迹歪歪扭扭的,“你看!是我借的!我想学习学习,咋了?”
林支书捏着纸条看,又看了看沈识檐发红的眼睛,知道他是故意顶罪,却抓不到把柄——沈识檐是队长,借本书确实说得过去。“你!”林支书往地上啐了口,“算你狠!”他往社员身边挥挥手,“走!”
人走了,牛棚里静得能听见俞父的咳嗽声。沈识檐往俞父身边凑,帮他拍背,声音软了些:“俞叔,您没事吧?”
“没事。”俞父喘着气,往他身上看,“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沈识檐没说话,只是往俞仲夏身上看。俞仲夏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眼泪掉在地上,洇出个小湿痕。
“别哭。”沈识檐往他身边蹲,往他手里塞了块手帕,是陈桂兰缝的,带着点皂角香,“没事了。书在我这儿,林支书不敢再闹。”
“你为啥要这么做?”俞仲夏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你明知道林支书就是针对我,你还往身上揽!你就不怕……”
“不怕。”沈识檐打断他,往他脸上擦眼泪,指尖糙,擦得脸颊发疼,却暖,“我说过要护着你,就不会食言。不管是书,还是别的,我都护。”
俞父别过脸,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噼啪”响,像谁在叹气。河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河湾的潮气,却吹不散屋里的暖。俞仲夏看着沈识檐发红的肩膀,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棉袄上,哭得像个孩子。
沈识檐的身子僵了僵,慢慢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笨,却温柔。“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风吹过的芦苇,“有我在,啥都别怕。”
那天晚上,沈识檐没回沈家,就在牛棚的稻草堆上睡。俞仲夏给他铺了层厚稻草,又往他身上盖了件旧棉袄。沈识檐攥着他的手,没松,像怕他跑了。
“等过了这阵,”沈识檐低声说,眼睛闭着,睫毛在油灯下投出细浅的影,“我就带你去后山。野桃快开了,我给你摘最大的。”
“嗯。”俞仲夏往他身边凑了凑,肩膀挨着肩膀,“你也得去培训班。不许再跟你爹犟了。”
沈识檐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映着灶台上没喝完的药,暖得很。俞仲夏听着沈识檐平稳的呼吸,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那点怕,忽然淡了。他知道以后还会有麻烦,林支书不会善罢甘休,沈父也不会轻易松口,可只要沈识檐在,只要能这样攥着他的手,好像就啥都能扛过去。
只是他没看见,沈父站在牛棚的院墙外,往里面看了眼,往地上叹了口气,慢慢往家走。月光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落了层霜,手里的扁担,还攥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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