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在七月的毒日头下翻涌,金得晃眼,热气流裹着麦芒往人毛孔里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沈家村的麦地埂上挤满了人,镰刀割麦的“唰唰”声、木桶撞地的“咚咚”声混在一块儿,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俞仲夏蹲在麦垄里,手指攥着镰刀把,指节被磨得发红。他本不用来抢收——沈父特意跟队长说了,让他在家照看俞父——可林支书站在田埂上叉着腰喊“下放户也得为集体出力”,他没法躲,只能跟着来。
“俞同志,快点!”林晓燕挎着个竹篮从旁边走过,篮子里的馒头晃得厉害,“全队就你磨磨蹭蹭,别耽误了交公粮!”
俞仲夏没理她,只是往麦秆深处割——麦穗沉,他力气小,割不了几下就得首腰喘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麦芒上,“啪”地碎成小水珠,转眼就被热气蒸干。
“我帮你。”
沈识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麦秆的清香。他没等俞仲夏反应,己经蹲在旁边割起来,镰刀挥得又快又稳,麦秆“唰唰”倒在他脚边,比俞仲夏割的整整齐齐。
“不用。”俞仲夏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他——自从上次去县城找赵叔叔,林支书就天天盯着他们,走得近了,又要被嚼舌根。
“别犟。”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个馒头,是从家里带的,还温着,“先垫垫,下午我帮你割完。”
馒头的麦香混着他手上的汗味,往俞仲夏鼻子里钻。他往田埂上看,林支书正往这边瞪,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你快走吧。”俞仲夏把馒头往他手里推,“别让林支书看见。”
沈识檐没接,只是把馒头往他裤兜里塞,指尖蹭过他的腰,烫得俞仲夏猛地一缩。“怕他干啥。”沈识檐低下头割麦,声音压得低,“我光明正大帮你,他管不着。”
阳光晒得人头晕,麦芒扎得脖子发痒。俞仲夏攥着裤兜里的馒头,暖得像块小炭炉。他往沈识檐身边看,他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滴在麦地里,洇出个小湿痕,可他好像没知觉似的,只是一个劲地割,麦秆在他脚边堆成小山。
“歇会儿吧。”俞仲夏往他手里递了块布巾,“喝口水。”
沈识檐接过布巾擦了擦脸,往他递来的水壶里灌了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看得清楚。“你先歇。”他把水壶塞回俞仲夏手里,“我把这垄割完。”
俞仲夏没动,只是蹲在旁边看他。沈识檐割麦的样子和城里那些“干部子弟”完全不一样,他卷起的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随着镰刀的起落绷紧又松开,带着种野性的劲,像头迎着太阳奔跑的小兽。风卷着麦浪往他身上扑,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响,却吹不散他周身的热。
“识檐哥!”
忽然有人在田埂上喊,是沈石头,他往这边跑,跑得急,麦秆绊得他踉跄了下,“外村的人来抢水!跟咱们队的人吵起来了!”
沈识檐手里的镰刀“哐当”掉在地上,往田埂上跑:“在哪儿?”
“在水渠那边!”沈石头往东边指,“李叔他们快拦不住了!”
俞仲夏也赶紧站起来,跟着往水渠跑。沈家村的水渠是去年才修的,引的是山泉水,这几天天旱,麦子正需要浇水,外村的人眼红,总来抢水,前两年就打过一架。
刚跑到水渠边,就见十几个外村人正往渠里堵土袋,把水流往他们的田埂引。李叔带着几个社员拦着,双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动手。
“住手!”沈识檐往人群里冲,把李叔往身后拉,“你们干啥?这是我们队的水渠!”
“谁说是你们的?”外村一个高个男人往他身上推,“水渠是公家的,谁先占着算谁的!”
“你放屁!”沈识檐攥紧了拳头,“这渠是我们队人修的,你们凭啥来抢?”
“凭啥?就凭你们人少!”高个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往身后喊,“兄弟们,别跟他们废话!把土袋堵上!”
外村的人往前涌,社员们也急了,往土袋上踹。混乱中不知谁推了一把,沈识檐踉跄着撞在水渠边的石头上,后腰磕得“咚”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
“识檐!”俞仲夏赶紧扑过去扶他,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见高个男人举着根扁担往沈识檐背上砸——
“小心!”
俞仲夏想都没想,拽着沈识檐往旁边躲。扁担没砸到人,却“哐当”落在水渠边的土坡上,土块“哗啦啦”往下掉。俞仲夏没站稳,跟着往下滑,眼看就要摔进渠里——
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沈识檐拽着他的手腕往怀里拉,力气大得像要把他骨头捏碎。俞仲夏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的锁骨上,疼得眼冒金星。鼻尖蹭到他的脖颈,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麦香,热得像团火。
时间好像停了。
周围的吵嚷声、水流声忽然都远了,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声,“咚咚”撞在一块儿,比渠水的浪头还响。俞仲夏的脸颊贴在沈识檐的胸口,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能数着他心跳的次数,快得像要蹦出来。
沈识檐的手还攥着他的手腕,指尖烫得像烧红的铁。他低头看俞仲夏,眼神里蒙着层雾,看不清是惊是慌,只知道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像片麦叶,却烫得他心慌——俞仲夏的发梢蹭着他的下巴,软得像春末的柳丝,他喉结动了动,竟忘了松手。
“还愣着干啥!”
林支书的吼声忽然炸响,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沈识檐猛地回过神,手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俞仲夏也赶紧往后退,却没站稳,还是摔坐在土坡上,手心蹭破了皮,渗着血。
“看啥看!还不快把他们赶跑!”林支书往社员们喊,眼睛却往俞仲夏和沈识檐身上剜,像要剜出点啥。
沈识檐往高个男人看,见他还想往前冲,咬了咬牙往土坡上爬:“别让他们跑了!”
社员们也被激了,往土袋上踹,往外村人身上推。外村人见势不妙,骂骂咧咧地往后退,高个男人还想放几句狠话,被沈识檐瞪了眼,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水渠边终于静了。社员们往土袋上啐了口,开始清理渠里的堵物。沈识檐蹲在土坡边,往俞仲夏身边伸手:“能起来不?”
俞仲夏没接他的手,自己撑着土坡站起来。手心的疼钻心,可他没敢揉——刚才撞进沈识檐怀里的触感还留在身上,脸颊烫得像被火烧,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往旁边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没事。”
沈识檐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他手腕的温度,软得像绸子。他看着俞仲夏发红的耳根,看着他攥紧的拳头,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也跟着站起来,往麦地方向走,没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走在一块儿。俞仲夏走在前头,沈识檐跟在后面,隔着两垄麦子的距离。风卷着麦芒往两人中间钻,把沉默吹得又稠又重。俞仲夏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像根细针,扎得他后背发僵,却不敢回头——他怕撞见沈识檐的眼神,怕从他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慌。
到了麦地,俞仲夏蹲在麦垄里割麦,手指却总抖,镰刀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刚才沈识檐的体温、他的心跳、他攥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像幅没干的画,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晃得他没法专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慌。可那种感觉太陌生了——靠在沈识檐怀里的踏实,被他攥着手腕的热,比上次雪夜窝棚里的火炉还暖,暖得他心慌,也暖得他害怕。
“手破了咋不包?”
沈识檐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俞仲夏吓了一跳,镰刀掉在地上。沈识檐蹲在他身边,往他手心的伤口看,眉头皱得紧:“咋这么不小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是陈桂兰给他备的消炎药粉,往俞仲夏手心里倒了点。药粉沾在伤口上,凉得俞仲夏瑟缩了下,却没躲开。
“别碰水。”沈识檐用布条给他包扎,手指偶尔蹭到他的掌心,痒得他蜷起了手指。他低着头,睫毛垂着,能看见他鼻尖上的汗,“下午别割了,回去歇着。”
“不用。”俞仲夏往麦秆上看,“还有好多没割。”
“我帮你割。”沈识檐把布条系好,打了个漂亮的结,“说了帮你就帮你。”
他没再提刚才水渠边的事,只是拿起镰刀割麦,动作却没刚才快了,偶尔会往俞仲夏身上瞥,眼神里的东西比麦浪还复杂。俞仲夏也没再躲,只是蹲在旁边捡麦穗,手指捏着麦穗的芒,扎得疼,却没松手——他不知道该说啥,只能用沉默把那点慌乱压下去。
中午歇晌时,俞仲夏坐在麦捆上啃馒头,往水渠的方向看。沈识檐正跟社员们说话,背对着他,后腰的衣服上还沾着土,是刚才磕在石头上蹭的。俞仲夏想起刚才他拽自己的样子,想起他眼里的慌,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下,又痒又疼。
“看啥呢?”
沈石头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番茄,是从自家菜窖拿的,凉得很。“刚才要不是你,识檐哥说不定真被那扁担砸着了。”他往沈识檐那边看,“你俩刚才摔一块儿的时候,我还以为要出事呢,林支书的脸都黑了。”
俞仲夏的脸“腾”地红了,往番茄上咬了口,酸得眯起眼:“别瞎说。”
“我没瞎说。”沈石头往林支书那边瞥,见他正跟林晓燕说话,往这边瞪,“林支书刚才还跟我爹说,让你离识檐哥远点,说你俩……”
“说啥?”俞仲夏的心提了起来。
“说你俩走太近,不像样子。”沈石头往地上吐了个番茄籽,“我爹骂他瞎操心,说你俩就是帮个忙。不过……”他往俞仲夏身上看,“你俩刚才抱在一块儿的时候,是挺近的。”
俞仲夏的番茄掉在地上,滚进麦秆堆里。他往沈识檐那边看,见他正往这边走,赶紧低下头捡麦穗,耳朵却红得像被晒熟的番茄——原来刚才那么多人看着,原来林支书都看见了。
沈识檐在他身边坐下,往地上的番茄看了看,没捡,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新的:“我娘早上刚摘的,甜。”
俞仲夏没接,只是往远处看:“林支书刚才说啥了?”
沈识檐的手顿了顿,把番茄往他手里塞:“没说啥。他就那样,瞎嚷嚷。”
“他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俞仲夏抬起头,往他眼里看,“沈石头都听见了。”
沈识檐没说话,只是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嚼得很慢。麦浪在他身后翻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俞仲夏的脚边,像条想碰又不敢碰的尾巴。
“不管他说啥。”过了好半天,沈识檐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吹走,“我不躲。”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识檐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赶紧低下头——他怕自己哭出来,更怕自己忍不住再靠近。
下午割麦时,两人没再说话,却比早上离得更近了。沈识檐割完一垄,会默默转到俞仲夏旁边的垄,麦秆倒下的声音“唰唰”响,像在说悄悄话。偶尔手臂碰到一起,两人会同时往回撤,却又在下次割麦时,不自觉地靠近。
太阳落山时,麦终于割完了。社员们扛着麦捆往队部走,说说笑笑的。俞仲夏跟在后面,手心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疼,却没觉得累。沈识檐走在他旁边,手里拎着两个空水壶,时不时往他手心看。
“我帮你拿。”沈识檐往他手里的镰刀看。
“不用。”俞仲夏把镰刀往身后藏了藏。
走到老槐树下,林支书忽然往他们面前站:“沈识檐,你跟我来趟队部。”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看了眼,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俞仲夏点点头,往牛棚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俞父站在门口等他,往他手心的布条看:“咋弄的?又跟人打架了?”
“没有。”俞仲夏往灶房走,“帮队里抢收,不小心蹭的。”
俞父没再问,只是往沈家村的方向看,叹了口气:“仲夏,你跟沈小子……是不是走太近了?”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往锅里添水:“爹,您想啥呢。就是普通社员。”
“普通社员会替你挡扁担?会天天往这儿送吃的?”俞父往他身边走,声音低得像叹息,“我知道沈小子是好人,可你俩不一样。你是下放户,他是村长的儿子,走太近了,对你不好,对他也不好。”
锅里的水“咕嘟”响起来,热气往上冒,模糊了俞仲夏的脸。他往窗外看,沈识檐还没从队部回来,只有老槐树的影子晃啊晃,像在摇着头。
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今天水渠边那一下,像根针把那层窗户纸戳破了,戳破了他刻意压下的慌,也戳破了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可让他离沈识檐远点,他做不到——就像麦秆离不开阳光,就像水渠离不开水流,他好像也离不开沈识檐那点暖了。
天黑透时,沈识檐才来。他没进门,就站在院墙外,往灶房的方向喊:“仲夏。”
俞仲夏赶紧跑出去:“你咋才回来?林支书没为难你吧?”
“没有。”沈识檐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罐子,“我娘熬的药膏,治外伤的,你抹在手心上。”
罐子里的药膏带着股薄荷香,凉得很。俞仲夏捏着罐子,往他身上看:“队部……没啥事吧?”
“没事。”沈识檐往地上踢了踢小石子,“就问了问抢水的事。对了,赵叔叔那边我问了,他说让俞叔下月初去县城,他帮着办手续。”
“真的?”俞仲夏的眼睛亮了。
“真的。”沈识檐笑了笑,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到时候我陪你们去。”
风卷着夜凉往身上吹,俞仲夏却没觉得冷。他捏着药膏罐,看着沈识檐的笑,忽然想起下午在麦地里,他说“我不躲”时的样子,心里那点慌忽然变成了软,软得像刚出锅的馒头。
“你快回去吧。”俞仲夏往院里推了推他,“别让陈婶子等急了。”
“嗯。”沈识檐往回走,走两步又回头,“药膏记得抹。”
“知道了。”
俞仲夏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慢慢往灶房走。药膏罐在手里暖得很,像揣了个小太阳。她往手心抹了点药膏,凉丝丝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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