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场的石碾子在日头下转得发沉,“吱呀”声混着麦粒滚动的“沙沙”响,闷得像口装了热炭的瓦罐。俞仲夏蹲在麦堆旁翻场,木叉往麦粒里扎,烫得指尖发麻——麦秆被晒了一上午,裹着毒日头的热气,往人毛孔里钻,比割麦时还难熬。
“俞同志,往那边挪挪!”林晓燕挎着个竹篮从麦场另一头走过来,篮子里的搪瓷缸晃得厉害,“别挡着石碾子!”
俞仲夏往旁边挪了挪,木叉往麦堆上搭。他本不用来翻场——队长说他手伤没好,让他去队部记工分——可林支书站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喊“下放户就得好好劳动改造”,他只能跟着来。
“识檐哥,喝水!”林晓燕往沈识檐身边跑,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把搪瓷缸递过去,“我娘晾的绿豆汤,凉得很。”
沈识檐没接,只是往石碾子旁的驴身上抽了一鞭子——驴懒懒散散地走着,石碾子转得更慢了。“不用。”他声音硬邦邦的,眼睛往俞仲夏那边瞥,没看林晓燕。
林晓燕的脸“腾”地红了,捏着搪瓷缸的手指紧了紧,往俞仲夏身上剜了眼——俞仲夏正低头翻麦,麦芒粘在他汗湿的额发上,侧脸被日头晒得泛着薄红,像株被晒蔫了的白茅,却偏生让沈识檐的目光黏得紧。
“不识好歹。”林晓燕往地上啐了口,拎着篮子往林支书那边走,声音压得低却故意让周围人听见,“有些人就是贱,放着好汤不喝,偏要瞅着不该瞅的。”
几个妇女往俞仲夏身上瞥,嘴角撇着笑,像在嚼什么新鲜的瓜。俞仲夏往麦堆深处翻了翻,木叉戳得麦粒“簌簌”落——他听见了,却不敢抬头。自上次水渠边那一下后,村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张婶子见了他就往沈识檐身上瞟,李嫂总在他背后“啧啧”叹气,好像他和沈识檐之间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轰隆——”
忽然一声响,石碾子卡在麦秆堆里,驴惊得往前挣,缰绳往沈识檐手背上勒,勒出道红痕。沈识檐没顾上揉,往石碾子底下扒麦秆,手指被碾子边缘划了道口子,血珠“啪”地滴在麦粒上,红得刺眼。
“识檐哥!”林晓燕往这边跑,“流血了!快歇歇!”
“没事。”沈识檐往裤腿上擦了擦手,血蹭在蓝布裤上,像朵没开的花。他往俞仲夏那边看,见他正往这边望,眼神里蒙着层慌,赶紧别过头,往驴身上又抽了一鞭子。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木叉往麦堆上放。他往沈识檐手背上的伤口看——口子不算深,可被汗一浸,定然疼得钻心。灶房的墙缝里还藏着上次沈识檐给的药膏,他本想找机会还给他,此刻却攥紧了木叉柄——林晓燕正蹲在沈识檐身边要给他包伤口,他要是过去,指不定又要被嚼舌根。
“让开。”沈识檐往林晓燕身上推了推,声音冷得像麦场边的井水,“我自己来。”
林晓燕的手僵在半空,眼圈红了,却没敢再缠,只是往俞仲夏身上瞪了瞪,悻悻地走了。
沈识檐从口袋里摸出块脏布巾,随便往伤口上一缠,就往石碾子旁蹲,继续扒麦秆。他动作急,指尖的血把布巾浸得更深了,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一个劲地扒,麦秆在他脚边堆成小堆。
日头爬到头顶时,麦场的人都歇晌了。俞仲夏蹲在麦堆旁啃干馒头,往沈识檐那边看——他正靠在石碾子上抽烟,烟圈往天上飘,转眼就散了,像他眼里的雾。
“给。”
俞仲夏忽然站起来,往沈识檐身边走,把手里的小罐子递过去——是灶房藏的药膏,他用干净布巾包着,还带着点灶膛的余温。“抹上吧,比布巾管用。”
沈识檐的烟“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在麦粒上,烫出个小黑点。他看着俞仲夏递过来的罐子,又看他攥紧的手指——手背上的伤还没好,布条被汗浸得发灰,却把罐子递得稳稳的。
“你咋……”
“快抹。”俞仲夏把罐子往他手里塞,声音低得像怕被麦场边的树听见,“一会儿该干活了。”
沈识檐攥着罐子,指腹蹭过他的指尖,烫得像碰了灶膛里的火。他赶紧低下头,往伤口上倒药膏——薄荷味的凉意在伤口上漫开,压下了灼痛,却让心口的热更烈了,像有团麦秸在烧,燎得他喉结首动。
“谢了。”他声音哑得像被烟呛过。
“不用。”俞仲夏往麦堆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我先去翻场了。”
沈识檐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衣角,忽然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踩了踩——烟还没抽完,却没了再抽的心思。药膏罐在手里暖得很,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炭,烫得他心慌,却舍不得松手。
下午翻场时,两人没再说话,却总在不经意间往对方那边瞥。俞仲夏往麦堆里扎木叉,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沈识檐——他正牵着驴走,石碾子转得稳了,可他的手总往口袋里摸,像是在摸那罐药膏。沈识檐也总往俞仲夏那边看,见他翻场时手伤疼得皱眉,就故意让驴走得慢些,石碾子离他远远的,怕碾子的热气烫着他。
日头往西斜时,麦场的麦粒终于晒透了。队长喊着“装袋收工”,众人往麻袋里装麦粒,闹哄哄的。俞仲夏往麻袋里扒麦粒,手伤被麦粒硌得疼,却不敢慢——林支书还站在老槐树下盯着呢。
“我帮你。”
沈识檐忽然蹲在他身边,往麻袋里扒麦粒,动作又快又稳。他没看俞仲夏,只是往麻袋里扒,麦粒“哗啦啦”往里落,比俞仲夏快了一半。
“不用……”
“别犟。”沈识檐往他手背上看,眉头皱了皱,“手疼就歇着。”
他的指尖偶尔蹭过俞仲夏的手背,凉得像麦场边的井水,却让俞仲夏的手猛地缩了缩——林晓燕正往这边看,眼神像淬了毒的麦芒,扎得他后颈发麻。
“够了。”俞仲夏往麻袋上盖了盖,“我自己能扛。”
“我来。”沈识檐没等他说话,己经把麻袋往肩上扛——麦粒装得满,麻袋沉得往下坠,他却走得稳,往队部的粮仓走,背影在夕阳里绷得笔首,像根被拉紧的弦。
俞仲夏站在麦堆旁,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木叉往麦堆上搭。风卷着麦糠往脸上吹,痒得他想揉,却没敢动——他怕一揉,眼泪就掉下来了。
收工往牛棚走时,俞仲夏故意绕了远路,没走麦场那条道。他怕撞见沈识檐,更怕撞见林支书和林晓燕——有些话堵在心里,像没翻透的麦粒,闷得他喘不过气。
“仲夏。”
沈识檐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麦糠的糙意。俞仲夏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等等。”沈识檐往他身边跑,手里攥着个小布包,往他手里塞,“我娘烙的玉米饼,热乎的。”
布包里的饼还带着炕头的暖,烫得俞仲夏的手颤了颤。“不用。”他往回推,“我家还有窝窝。”
“拿着。”沈识檐把布包往他怀里按,指尖蹭过他的胸口,烫得俞仲夏猛地往后退了步——像被烫着似的。
沈识檐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灶火。“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往地上踢了踢小石子,“手伤别沾水。药膏记得天天抹。”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攥着布包往牛棚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布包里的饼暖得烫人,像揣了颗跳得太急的心,一路把胸口焐得发疼。
回到牛棚时,俞父正靠在稻草堆上翻书,见他回来,往他手里的布包看:“沈小子给的?”
俞仲夏点点头,往灶房走:“我热一下,您也吃点。”
“仲夏。”俞父把书合上,往他身边看,眼神沉得像麦场的夜,“你跟沈小子……是不是太近了?”
俞仲夏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噼啪”往上跳,映着他发白的脸。“爹,您想啥呢。”他声音低得像被灶火吞了一半,“就是普通社员。”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荒原与檐下“普通社员会给你送饼?会替你扛麻袋?”俞父往窗外看,月光正往院里爬,“今天麦场的事,沈书记来找过我了。”
俞仲夏的心猛地沉了:“他说啥了?”
“没说啥。”俞父叹了口气,往灶台上的药罐看,“就问了问你的手伤,又问了问回城手续的事。可他那眼神……我懂。他是怕你俩走太近,连累了沈小子。”
灶膛的火“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两个被捆住的人。俞仲夏往锅里添水,玉米饼的香味漫出来,甜得发闷——他知道沈父的意思,也知道父亲的意思。这沈家村就像个大筛子,阶级成分是筛孔,他和沈识檐一个在下一个在上,本就不该往一块儿凑。
可那晚水渠边的触碰,石碾子旁的药膏,麦场里的并肩,像麦种落在了湿土里,悄悄发了芽,就算用脚踩,也踩不碎了。
后半夜,俞仲夏躺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地上,白得像霜。他往灶台上看,沈识檐给的玉米饼还放在盘子里,被月光照得泛着淡光,像块没化的糖。
他想起沈识檐手背上的伤,想起他递药膏时发红的耳根,想起他往麻袋上扛时绷首的脊梁,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下,又痒又疼。他知道该躲,该离沈识檐远点,可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他牵着驴走在麦场里的样子,就是他往自己手里塞饼时的眼神,躲不开,也忘不掉。
“傻小子。”俞父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带着点叹息,“睡不着就起来坐坐。”
俞仲夏坐起来,往父亲身边凑了凑。月光落在父亲的白头发上,像落了层霜。“爹,我是不是错了?”他声音抖得像麦场的风,“我是不是不该……”
“没错。”俞父拍了拍他的手,“喜欢人不是错。只是这世道……容不下太多喜欢。”他往窗外看,远处沈家村的灯都灭了,只有沈家的方向还亮着盏小灯,像颗没睡的星,“沈小子是个好孩子,可他是沈书记的儿子,你是下放户的儿子,你们俩……难。”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沈家的方向看。那盏小灯在夜色里晃啊晃,像沈识檐的眼睛,亮得让人心慌。他知道难,比翻场时的石碾子还难,可让他把那点刚冒芽的喜欢掐了,他舍不得——就像舍不得掐了麦堆里刚结的新穗,明知可能被霜打,却还是想等它再长一寸。
第二天一早,俞仲夏去队部记工分,故意绕开了麦场。他往队部走,手里攥着个小本子,是队长让他记工分用的。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见沈识檐蹲在树旁修农具,手里攥着把锤子,往锄头刃上敲,火星子溅得像碎星。
俞仲夏往旁边绕了绕,想躲开,却被沈识檐看见了。
“仲夏。”沈识檐往他身边站,锤子往地上放,“记工分去?”
“嗯。”俞仲夏往队部走,脚步快了些。
“手伤咋样了?”沈识檐跟在他身后,声音压得低,“药膏抹了没?”
“抹了。”俞仲夏没回头。
“林支书没为难你吧?”
“没。”
两人走到队部门口,俞仲夏往台阶上走,沈识檐忽然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用红绳串着的酸枣核,磨得光溜,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夏”字。
“我刻的。”沈识檐声音抖得像被风吹了,“戴着手腕上,避避邪。”
俞仲夏捏着酸枣核,红绳勒得指尖发红,暖得像块小烙铁。他往沈识檐身上看,见他耳根红得像被日头晒过,眼神里蒙着层慌,像怕被他拒绝。
“我……”
“拿着吧。”沈识檐往队部里推了推他,“快进去吧,队长该等了。”
俞仲夏捏着酸枣核走进队部,指尖的暖顺着血脉往心里淌,烫得他眼眶发酸。他往窗外看,沈识檐还站在老槐树下,往队部这边望,见他望过来,赶紧低下头修农具,耳根红得更厉害了。
那天记工分时,俞仲夏总往手腕上的酸枣核看。红绳缠着腕子,酸枣核贴着皮肤,暖得很。有社员往他手腕上瞥,笑着问“哪来的小玩意儿”,他赶紧往袖子里藏,脸却红得像麦场的夕阳。
收工往回走时,俞仲夏没绕路。他往麦场走,沈识檐还在修农具,锤子敲在锄头刃上,“叮当”响,像在数着什么。俞仲夏往他身边走,脚步放得轻。
“修好了?”他往锄头刃上看,磨得亮闪闪的。
沈识檐手里的锤子顿了顿,往他手腕上看——酸枣核露在袖子外,红绳晃得显眼。他忽然笑了,眼里的光比麦场的日头还亮,像藏了把刚点燃的麦秸火。
“快好了。”他往锄头柄上擦了擦手,“你记完工分了?”
“嗯。”
“那……”沈识檐往麦场边的河湾看,“去河边走走?凉快。”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点了点头。
河湾的风比麦场凉,带着水汽往脸上吹,压下了日头的热。两人沿着河岸走,没说话,却离得近,胳膊偶尔碰到一起,就赶紧往两边挪,却又在走了两步后,不自觉地凑回来。
“赵叔叔那边我问了。”沈识檐忽然开口,往河面上看,夕阳把水面染得金红,“他说下月初让俞叔去县城,他带着去教育局办手续。”
“真的?”俞仲夏的眼睛亮了。
“真的。”沈识檐往他身边看,“到时候我陪你们去。我跟我娘说了,她给你们准备了干粮。”
俞仲夏往他身上看,见他眼里的光亮得像星子,心里那点慌忽然变成了软,软得像河湾的水草。他知道回城是好事,是他和父亲盼了很久的事,可一想到回城后可能见不到沈识檐了,心里又空落落的,像被石碾子碾过的麦秆,只剩碎渣。
“要是……”俞仲夏往河面上的倒影看,两个影子挨得近,被水波晃得模糊,“要是回了城,我还能……回来不?”
沈识檐的脚步顿了顿,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低得像河水流过石缝的响:“能。你要是回来,就去河边找我。我天天在这儿等你。”
夕阳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染成金的,像落了层碎光。俞仲夏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赶紧低下头——他怕一抬头,眼泪就掉在河水里,被冲走了。
风卷着水汽往两人身上吹,带着河湾的凉,却吹不散心里的热。俞仲夏往手腕上的酸枣核看,红绳勒得腕子发暖,像沈识檐的手攥着似的。他知道这喜欢还得藏着,得压着,得像麦种藏在土里似的,等一个能发芽的时节。
可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跟他走在河湾边,听他说“天天等你”,好像再难的日子,也能扛过去。
只是他没看见,林晓燕站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往河湾的方向看,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她看见沈识檐往俞仲夏手腕上系酸枣核了,也看见他们并肩往河湾走了,像根麦芒扎在眼里,疼得她想落泪,却更想把那点扎眼的暖,连根拔了。
河湾的夕阳慢慢沉下去,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缠在河岸的软泥上,像两株被风吹得往一块儿靠的芦苇。俞仲夏往沈识檐身边靠了靠,肩膀挨着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暖,像揣了块热炭。
他知道这暖还得藏着,得瞒着,得在林支书的眼皮下、在沈父的叹息里、在村里的风言风语里,偷偷地烧。可只要能这样靠着,哪怕只是片刻,好像就够了——够他把这点暖攒在心里,等以后冷的时候,拿出来焐一焐。
夜色漫上来时,两人往回走。沈识檐把俞仲夏送到牛棚门口,往他手腕上的酸枣核看了看,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沈家走。俞仲夏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往手腕上的酸枣核摸了摸,暖得很。
灶房的灯亮了,俞父往窗外看,见他手里攥着个小本子,手腕上的红绳晃得显眼,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墙上的影子,像两个靠得很近的星子,在黑夜里,亮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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