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染透了沈家村的槐树叶,金红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被风卷着往牛棚的墙根堆,像铺了层碎锦。俞仲夏蹲在灶膛前搓草绳,手指被草叶割得发疼——队里要加固水渠,让各家各户搓草绳交上去,他搓了一上午,指尖己经磨出了细小红痕。
“咳咳……”
俞父靠在稻草堆上咳嗽,手里攥着本线装的《论语》,纸页黄得像秋叶,边角都磨卷了。这是俞家仅剩的几本书之一,被他用塑料布裹了三层,藏在炕洞的夹层里,只有阴天不能下地时才敢拿出来翻。
“爹,别翻了。”俞仲夏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跳起来,映着父亲鬓角的白发,“伤眼睛。”
“没事。”俞父把书往怀里塞了塞,往窗外看——沈识檐正蹲在院外的老槐树下修筐子,竹条在他手里弯成漂亮的弧,却总往灶房的方向瞥,像有啥心事。“沈小子这几天总往这儿晃,是不是有啥事儿?”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草绳在指尖打了个结。“不知道。”他声音低得像灶膛里的火,“许是队里的事。”
她知道沈识檐不是为队里的事。自从上次河湾散步后,他总找借口往牛棚来——要么说“帮俞叔修修筐子”,要么说“娘让送两个窝窝”,来了却又不怎么说话,只是蹲在院里干活,偶尔往她身上瞥,眼神里的东西比秋雾还浓。
“别跟他走太近。”俞父往炕洞里看了眼,把《论语》塞回夹层,“前儿我去队部交草绳,听见沈书记跟会计说话,说要让沈小子去公社参加培训班,下个月就走。”
俞仲夏手里的草绳“啪”地断了。她猛地抬头往父亲身上看:“去公社?多久?”
“说是最少三个月,要是表现好,可能留公社当干事。”俞父叹了口气,往沈识檐的方向瞥,“这是好事,沈小子该去的。你俩……别在这时候出岔子。”
草叶在指尖簌簌落,俞仲夏的心沉得像灌了铅。去公社当干事,是沈识檐盼了很久的事——他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等我在公社站稳了,就帮你办回城手续”,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霜打空的菜畦。
日头偏西时,沈识檐还没走。他蹲在院角编竹篮,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己经编出了个完整的底。俞仲夏端着洗好的衣服往绳上晾,路过他身边时,衣角不小心扫过竹篮,带落了两根竹条。
“对不住。”她赶紧弯腰去捡。
“没事。”沈识檐攥住她的手腕,指尖烫得像灶膛里的余烬。他往她指尖的红痕看,眉头皱了皱:“草绳搓得手疼了?”
俞仲夏往回抽手,没抽开。他的掌心糙得很,带着竹条的毛刺,却把她的手腕攥得很紧,暖得能焐化指尖的霜。“不疼。”她别过头,往沈父家的方向看,“你……要去公社了?”
沈识檐的手猛地松了。竹条从他膝头滑落,掉在满地槐叶里,发出“窸窣”的响。“你咋知道?”他声音哑得像被秋风吹过的苇杆。
“我爹听沈书记说的。”俞仲夏往晾衣绳上搭衣服,棉布衫被风吹得猎猎响,“是好事。”
“好事?”沈识檐往她身边凑了凑,膝盖几乎碰到她的脚边,“你就这一句?”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往他眼里看,秋阳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眼里,亮得像含着泪,却又暗得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她想说“我舍不得”,想说“你能不能不走”,可话到嘴边,却只剩干巴巴的一句:“去了好好学。”
沈识檐没说话,只是捡起竹条往地上戳,槐叶被戳得粉碎。过了好半天,他忽然站起来往院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我去趟知青点。”
俞仲夏站在晾衣绳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槐树叶后,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沾了层金黄的叶沫。风卷着槐叶往她脚边堆,凉得像秋霜,却吹不散心口的闷——她知道他生气了,可她不能说软话,他是沈书记的儿子,该有更好的前程,不能被她这“下放户”绊住脚。
天黑透时,沈识檐才回来。他没进院,只是蹲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下,往灶房的方向递了个布包,布包用油纸裹着,硬邦邦的,像裹着块砖头。
“啥?”俞仲夏往墙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
“你别管。”沈识檐把布包往她手里塞,指尖蹭过她的掌心,凉得像带了霜,“回去再看。别让你爹知道。”
他说完就往村西头走,脚步快得像怕被人撞见。俞仲夏捏着布包往灶房跑,油灯下拆开油纸——里面竟是本厚厚的小说,封面磨得看不清字,扉页上印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字迹己经模糊,纸页却被小心地压平了,没有折痕。
“这是……”俞父往书皮上看,眉头皱了皱,“哪来的?”
“沈识檐给的。”俞仲夏往纸页里翻,夹着张纸条,是沈识檐的字,歪歪扭扭的:“知青点借的,你先看。”
俞父往窗外看,沈家村的灯都灭了,只有村西头的知青点还亮着盏灯。“知青点的书?”他往书皮上摸了摸,“这书是禁书,咋会在知青点?”
俞仲夏的心提了起来。她往书里翻,最后一页夹着张旧报纸,是1978年的,边角都黄了——这书怕是沈识檐偷偷弄来的,哪是“知青点借的”。他定是看她这些天总闷着,想找本书给她解闷,又怕她不肯要,才编了谎话。
“藏起来吧。”俞父往炕洞的夹层看,“别让外人看见。沈小子……是个实心眼。”
俞仲夏把书裹进塑料布,塞进炕洞的夹层,挨着那本《论语》。黑暗里,书页的粗糙触感透过塑料布传来,像沈识檐的手,糙却暖。她往窗外看,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槐叶的“沙沙”声,像谁在叹气。
接下来的几天,沈识檐没再往牛棚来。俞仲夏去队部交草绳时碰见他两次,他都故意别过头,要么跟沈石头说话,要么往水渠边走,像在躲她。俞仲夏心里闷得慌,却不敢主动找他——他要去公社了,她该离他远点,让他安心准备。
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像颗种子,在她心里发了芽。晚上等父亲睡熟后,她就点着油灯翻几页,保尔的故事烫得她心口发疼,却又舍不得放下。纸页上偶尔有沈识檐画的小记号——在“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那段话下,他用铅笔描了道线,线歪歪扭扭的,却描得很重,像怕她看不见。
第五天傍晚,俞仲夏去河边挑水,刚走到河湾就看见沈识檐蹲在芦苇丛旁,手里攥着根树枝往水里戳,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你咋在这儿?”她往他身边走,水桶往地上放。
沈识檐没回头,只是往水里戳得更狠了:“等你。”
“等我干啥?”
“书你看了没?”他忽然回头,往她眼里看,眼神里的闷像化不开的秋雾,“好看不?”
“好看。”俞仲夏往书页里的记号想,“谢谢你。”
“就一句谢谢?”沈识檐往她身边凑了凑,芦苇叶蹭得他的衣角沙沙响,“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俞仲夏的心跳得快了。她往河面上看,晚霞把水面染得通红,像泼了桶胭脂。“培训班……”她咬了咬唇,“东西收拾好了?”
沈识檐的脸“腾”地沉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往公社的方向瞪:“我不去了。”
“你说啥?”俞仲夏急了,“为啥不去?这是好事!”
“啥好事?”沈识檐往她身上拽,力气大得把她拽进芦苇丛,芦苇叶刮得脸颊发疼,“去了就见不着你了,算啥好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像被晚霞染过。俞仲夏看着他,忽然觉得心口的闷炸开了,疼得她想落泪。“你傻不傻?”她往他胸口捶了下,手却被他攥住,按在他的心跳上——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像要蹦出胸膛。
“我不傻。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荒原与檐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沈识檐往她身边靠,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热得像灶膛的火,“我问过我娘了,她说要是我不想去,她去跟我爹说。我不去公社了,我就留在村里,陪你……”
“别胡说!”俞仲夏往回挣,却被他拽得更紧,“你爹会打死你的!你该去的!”
“我不怕。”沈识檐的鼻尖蹭过她的鼻尖,痒得她想躲,“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等你爹的回城手续办下来,我就跟你去城里,哪怕去工地上扛水泥,我也去。”
芦苇丛里的风忽然静了。只有河水“哗哗”流,映着晚霞的红光落在两人脸上,暖得像要烧起来。俞仲夏看着他眼里的光,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盼了这么久的话,他终于说了,可她却不能应。
“沈识檐,你听我说。”她往他胸口推了推,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你不能为了我留下。你去公社,以后有出息了,才能真的帮我。要是你留在村里,林支书总找我的茬,你爹也不待见我,我们俩……也走不远。”
沈识檐的手松了松。他往河面上看,晚霞慢慢沉下去,把水面的红也带走了,只剩灰蓝的暮色。“真的?”他声音哑得像被水浸过,“我去公社,真能帮你?”
“真的。”俞仲夏往他手腕上的旧伤看,“你去了好好学,等你站稳了,就……就来接我。”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轻,像怕被风吹走。沈识檐却听见了,他忽然笑了,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伸手往她头发上揉了揉,指尖蹭过她的耳尖,烫得她缩了缩脖子:“好。我去公社,我好好学。等我回来接你。”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沿着河岸往回走。没再说话,却离得近,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交缠在芦苇丛的影子里,像两株不肯分开的草。
回到牛棚时,俞仲夏往炕洞的夹层摸了摸,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暖得很。她往窗外看,沈识檐还站在老槐树下,往灶房这边望,见她望过来,赶紧往家走,脚步却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
“傻小子。”俞父往她手里的草绳看,“你真信他会回来接你?”
俞仲夏往油灯下的书看,书页上的铅笔线亮得很。“信。”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暖得像沈识檐的手,“他会的。”
可她没料到,沈识檐要去公社的消息还没传开,林晓燕就先炸了。
第二天一早,俞仲夏刚把院子扫干净,就见林晓燕拎着个竹篮冲进院,往地上摔了个瓷碗,碎片溅得满地都是。“俞仲夏!你把书交出来!”她往炕洞的方向指,眼睛红得像疯了,“你偷了知青点的禁书!还教唆沈识檐跟你一块儿犯错误!”
俞仲夏的脸“唰”地白了。她往炕洞看,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藏在夹层里——林晓燕咋知道的?
“你胡说啥!”她往林晓燕身前挡,“我没偷书!”
“你还敢嘴硬!”林晓燕往灶房里闯,“我都看见了!沈识檐前天晚上偷偷往你这儿送东西!肯定是那本禁书!我这就去告诉我爹!让他把书搜出来,送你去公社学习班!”
“你别碰!”俞仲夏往炕洞前挡,两人推搡着撞在灶台上,药罐“哐当”掉在地上,药汁泼了林晓燕一裤腿。
“好啊!你还敢动手!”林晓燕往地上坐,撒泼似的哭,“俞仲夏打人啦!下放户偷书还打人啦!”
她的哭声把邻居都吵来了,张婶子、李嫂围在院门口往里面看,指指点点的。俞仲夏往炕洞的方向瞥,心沉得像坠了铅——要是被搜出那本书,不光她要出事,沈识檐也得被连累。
“吵啥?”
沈识檐忽然从院外冲进来,往林晓燕身边拽,“你在这儿闹啥?”
“识檐哥!”林晓燕往他身上扑,“俞仲夏偷了知青点的禁书!还打我!你快把书搜出来,送她去学习班!”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看,见她往炕洞的方向急,赶紧往林晓燕身上推:“你瞎嚷嚷啥!哪有什么禁书?我前儿给她送的是红薯干!”
“就是禁书!我都看见了!”林晓燕往炕洞跑,“我这就搜!”
“你敢!”沈识檐往炕洞前挡,胳膊肘撞在林晓燕的额头上,撞得她“哎哟”一声。
“沈识檐你敢打我!”林晓燕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我这就去告诉我爹!让他来搜!”
她捂着头往院外跑,沈识檐想拦,却被俞仲夏拉住了。“别拦了。”她往炕洞看,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书……书给她吧。别连累你。”
“不能给!”沈识檐往炕洞里摸,把书往怀里塞,“这书是我弄来的,跟你没关系!要搜就让他们搜我!”
“傻不傻!”俞仲夏往他怀里抢,“你还要去公社呢!不能出事!”
两人正拉扯着,就见林支书带着几个社员冲进院,往炕洞的方向瞪:“沈识檐!你让开!有人举报俞仲夏私藏禁书,抗拒改造!今天必须搜!”
沈识檐往俞仲夏身前挡,胳膊伸得笔首:“林叔!没有禁书!是林晓燕瞎嚷嚷!”
“是不是瞎嚷嚷,搜了就知道!”林支书往社员身边使眼色,“给我搜!”
两个社员往炕洞冲,俞仲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沈识檐忽然往炕洞里塞了把草,划了根火柴——火苗“腾”地窜起来,往书页上舔,纸页“噼啪”着起来,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你干啥!”林支书往炕洞前扑,想把书抢出来,可书页己经烧得卷了边,只剩下个黑乎乎的书皮。
“没啥。”沈识檐往地上的灰烬踢了踢,“就是本旧账本,没用了,烧了腾地方。”
林支书往灰烬里扒,只扒出几块烧焦的纸,啥也看不清。他往俞仲夏身上瞪,又往沈识檐身上看,咬了咬牙——他知道肯定是书,可烧了就没证据了,再闹下去也没理。
“俞仲夏!我警告你!”他往地上啐了口,“以后老实点!再敢私藏东西,我饶不了你!”
他带着社员往院外走,林晓燕不甘心地往灰烬里瞪,被林支书拽着胳膊拉走了。
院子里终于静了,只剩下烧焦的纸味和满地的瓷碗碎片。沈识檐往俞仲夏身边站,往她眼里看,眼神里的慌还没散:“没吓着你吧?”
俞仲夏往他怀里看,他的衣角被火星烧了个洞,还沾着黑灰。她往灰烬里扒,指尖被烫了下,却摸到块没烧透的纸角,上面印着“保尔”两个字,己经被熏得发黑。
“书……”她的眼泪掉在灰烬里,“你咋把书烧了?”
“烧了好。”沈识檐往她手里塞了块干净布巾,“省得给你惹麻烦。以后想看,我再给你弄。”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往他烧破的衣角看,眼泪掉得更凶了——那是他偷偷弄来的书,是他藏了好久的心意,就为了护她,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沈识檐往她脸上擦眼泪,指尖糙得很,却擦得温柔。“别哭。”他往灰烬里踢了踢,“书没了能再弄,你不能出事。等我去了公社,就给你买新的,买好多好多,让你看个够。”
秋风吹进院,带着烧焦的纸味,凉得像霜。俞仲夏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那本烧了的书没白烧——它像块试金石,把他的心意烧得明明白白,也把她的胆怯烧得干干净净。
哪怕前路还是有雾,哪怕离别就在眼前,只要他说“等我回来接你”,她就敢等。等他从公社回来,等回城的手续办下来,等这荒原上的秋霜散尽,等春风吹醒冻土的那天。
只是她没看见,沈父站在院墙外的槐树下,往院里的灰烬看了眼,往沈识檐的背影叹了口气,慢慢往家走。秋霜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落了层雪,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对自己说,又像对这满院的灰烬说:“傻小子,路难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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