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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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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荒原与檐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秋露凝在牛棚的窗棂上,结成细白的霜花,月光透过霜花漏进来,落在灶前的稻草堆上,像撒了把碎银。俞仲夏蹲在灶膛前添柴,火舌“噼啪”舔着药罐底,药香混着陈年稻草的霉味,漫得满棚都是,温温吞吞的,像这秋夜的月色。

“咳咳……”

俞父靠在铺了厚稻草的土炕上,帕子捂在唇边,指节被药汁浸得发皱。自前日林晓燕闹过后,他的咳嗽就没断过,夜里尤其凶,刚才咳得急了,帕子上竟洇出点淡红——俞仲夏没敢说破,只把帕子悄悄拿去洗了,用皂角搓了三遍,那点红还是顽固地留在布纹里,像根扎在眼里的刺。

“药该好了。”俞仲夏把药汁滤进粗瓷碗,往里面掺了勺红糖——是沈识檐今早塞给她的,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她搅了搅碗里的药汁,红糖化得慢,沉在碗底,像块化不开的心事。

“放着吧,凉会儿再喝。”俞父把帕子叠成小块,塞进枕下,往炕洞的方向瞥了眼——那里藏着沈识檐送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烧得只剩半截书脊,俞仲夏没舍得扔,用塑料布裹了,藏在《论语》旁边。“沈小子今儿没再来?”

俞仲夏往灶膛里添了把干芦苇,火苗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没来。他说要去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去公社。”

“明儿就走?”俞父往窗缝看,月光把院外的老槐树影投在墙上,枝桠晃得像要伸手进来,“倒比预想的早。”

俞仲夏没接话,只把药碗往炕边的矮凳上放。碗沿冒着细白的热气,在月光里散得快,像沈识檐今早说的话——“等我在公社站稳了,就回来接你”,说得脆生生的,却总让人怕这秋风吹过,就散得没了痕迹。

“仲夏,你过来。”俞父拍了拍炕沿,声音低得像灶膛里的余烬。

俞仲夏挨着炕沿坐下,指尖蹭过粗布炕席,磨得发涩。“爹,您想说啥?”

“你跟沈小子的事,”俞父往她鬓角的碎发看,那几缕头发被秋露浸得发潮,贴在额角,像片打蔫的柳叶,“你当真想好了?”

药碗里的热气慢慢淡了,红糖沉在碗底,结出层薄霜。俞仲夏往碗里看,自己的影子映在药汁里,模糊得认不清:“啥想好不想好的,他去公社,我等我爹的回城手续,本就两码事。”

“两码事?”俞父轻轻咳了声,没拿帕子,就那么任由气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无奈的哑,“前日他为了护你,把书都烧了;今早天不亮就去供销社,给你换了红糖——你当我老糊涂了,看不见?”

俞仲夏的指尖掐进炕席的缝隙里,木刺扎进肉里,疼得她瑟缩了下。她知道父亲看见了——沈识檐往院外送红糖时,父亲正靠在窗台上透气,两人的影子在月光里叠了叠,像幅没描完的画。

“他就是……就是可怜我们。”她硬着头皮往灶膛看,火快灭了,只剩点火星子在柴灰里明灭,“他是村长家的儿子,心善。”

“心善不假,可人心不是柴火,点着了就难灭。”俞父往炕洞摸了摸,指尖敲了敲藏书的夹层,“你当沈书记没察觉?前日书被烧了,他傍晚绕到牛棚来,往院角的灰烬里站了半袋烟的功夫,啥也没说就走了——他是给你留脸面。”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前日傍晚,确实听见院外有拐杖戳地的声音,笃笃的,像敲在石板上,她以为是过路的社员,没敢出去看——原来是沈父。那个总板着脸的老人,竟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还有林支书,”俞父往林晓燕家的方向瞥,虽然隔着两道墙,那股子尖酸气仿佛还能顺着墙缝飘过来,“他闺女没捞着好,他能善罢甘休?前日搜书没搜着,指不定在哪憋着坏呢。沈小子这一走,你一个人……”

“我不怕。”俞仲夏打断他,声音却没底气,指尖的木刺扎得更深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您。等您的手续办下来,我们就回城,再也不回这沈家村了。”

“回城?哪那么容易。”俞父叹了口气,往窗台上的药罐看,罐底结着层黑垢,是熬了半个月的药渣子,“赵叔叔那边只说‘尽力’,没说‘一定’。这年月,下放户想回城,比登天还难。就算真能回去,你跟沈小子……”

他没再说下去,只往碗里的药汁吹了吹。月光落在他的白头发上,像落了层薄雪,看得俞仲夏眼眶发酸——父亲这辈子教书育人,最是体面,如今却要为她的事,为这“回城”的渺茫希望,低眉顺眼去求旧友,还要操心她跟沈识檐这不清不楚的牵绊。

“爹,您别担心。”她往父亲手里塞了块暖手的布巾——是用沈识檐送的旧棉布缝的,里子填了芦花,暖得很,“我跟他说好了,他去公社好好学,我在村里等手续。等将来……将来再说将来的事。”

“将来?”俞父把布巾往她手里推了推,让她自己暖着,“将来的事,哪由得你们说了算?沈小子在公社待久了,见了大世面,指不定就变了心;就算他不变,沈书记能容他娶个下放户的女儿?再者说,林支书要是真抓住啥把柄,往公社递封举报信,你跟他……”

“他不会!”俞仲夏猛地站起来,灶膛里的火星子被带起的风惊得跳了跳,“沈识檐不会变心!他说过要回来接我的!”

话音落了才觉出失态,她赶紧坐下,指尖攥着布巾,芦花从针脚里钻出来,蹭得手心发痒。院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谁在笑她傻——是啊,谁能保证将来呢?这荒原上的风说变就变,秋霜说落就落,人心又能撑多久?

“傻孩子。”俞父往她肩上拍了拍,掌心带着药味,却暖得很,“爹不是要拦你,爹是怕你摔得疼。你娘走得早,我没护好你,让你跟着我来这穷地方遭罪,己经够亏心了,不能再让你因为这点念想,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

他的声音抖了,往枕下摸了摸,摸出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匣子——是俞母的遗物,里面装着枚银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兰花,是当年俞父亲手给她打的。“你娘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护着你,说让你嫁个读书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像她似的,跟着我颠沛流离。”

银簪在月光里泛着冷光,俞仲夏的眼泪“啪嗒”掉在布巾上,洇出个小湿痕。她想起娘的样子——模糊得很,只记得娘总穿件月白的褂子,梳着齐耳的短发,抱着她在院里的海棠树下念诗,“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声音软得像春雪。

“我知道爹是为我好。”她把脸埋在布巾里,声音闷得像堵在缸里,“可我……我放不下。他为了我,连公社的培训班都差点不去;为了护那本书,跟林支书硬顶;他说……他说要跟我去城里,哪怕扛水泥……”

“傻话。”俞父把银簪放回匣子里,红布包得紧紧的,像怕被月光偷走,“他现在是年轻,血热,可日子久了,柴米油盐磨着,当年的念想就淡了。你以为城里那么好待?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他一个农村来的,能做啥?到时候柴米油盐的愁,邻里街坊的白眼,你俩不吵才怪。”

灶膛里的火彻底灭了,只剩点余温贴着灶壁散出来。俞仲夏往炕洞的夹层摸了摸,那本烧剩的书脊硌着手心,硬邦邦的,像沈识檐今早说“我等你”时的眼神,亮得不肯软。

“可我信他。”她声音低得像怕被月光听见,“就算将来真过不好,我也认了。总比现在这样,连点盼头都没有强。”

俞父没说话,只是往窗外看。月头偏西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更长,像要把这牛棚都罩住。过了好半天,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往药碗里吹了吹:“药凉了,快喝吧。喝了睡,明儿还得早起——沈小子走的时候,你别去送,免得林支书看见,又生事端。”

俞仲夏点点头,端起药碗往嘴边送。药汁凉了,红糖沉在碗底,甜得发腻,混着药味咽下去,像把苦甜交织的针,扎得喉咙发紧。她知道父亲是松口了——不是赞成,是疼她,舍不得再拦。

后半夜,俞仲夏没睡着。父亲的呼吸渐渐匀了,偶尔咳一声,轻得像怕惊醒她。她悄悄爬起来,摸黑往炕洞的夹层掏——那本烧剩的书脊还在,塑料布被夜露浸得发潮,贴着掌心凉。

她摸出火柴,划亮一根,微弱的火光里,“保尔”两个字还在,只是被熏得发黑,像哭过的脸。她想起沈识檐烧书时的样子,他往火里扔书时,指尖抖得厉害,却没眨眼,只在书皮烧起来时,往她这边瞥了眼,眼神里的东西比火光还烫。

“我等你。”她对着书脊轻轻说,声音被夜风吹得散,“你得回来。”

火柴灭了,黑暗里只剩她的心跳声,“咚咚”的,撞得炕板都发颤。院外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院墙上的土——她赶紧吹灭火柴,往窗缝看。

月光里,沈识檐正蹲在院墙外,往里面递东西——是个用粗布包着的小包袱,塞在墙根的石缝里。他蹲了会儿,往窗缝看了眼,没敢出声,只往地上放了块小石子,“咚”地轻响,像在打招呼。

俞仲夏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悄悄溜到院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沈识檐己经站起来了,正往村西头走,背影在月光里瘦得像根芦苇,却走得稳,没回头。

她赶紧把石缝里的包袱拿进来,回灶房点了油灯。包袱里是双布鞋,纳得密密的,鞋底绣着朵小小的槐花——是陈桂兰的手艺,她见过沈识檐穿的那双,也是这个样式。还有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水果糖,用玻璃纸包着,在油灯下闪得像小太阳。

纸包里夹着张纸条,是沈识檐的字,歪歪扭扭的,却写得用力:“鞋是我娘纳的,合脚。糖给你爹吃。等我回来。”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鞋上的槐花,俞仲夏的眼泪又掉了,滴在鞋面上,晕开个小湿痕。她想起陈桂兰——那个总爱往灶房送窝窝的婶子,明明知道她是“下放户”,却总偷偷塞给她好东西,眼神软得像春阳。

“傻婶子。”她用指尖摸着鞋面上的针脚,每一针都扎得匀,是费了心思的,“也不怕被林支书看见,说你们家包庇下放户。”

天快亮时,俞仲夏把鞋藏进炕洞的夹层,挨着那本烧剩的书。她往窗外看,东方泛起鱼肚白,老槐树的影子淡了,像要融进晨光里。父亲翻了个身,咳了两声,她赶紧吹灭油灯,躺回稻草堆上,假装睡着。

“仲夏。”父亲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刚醒,“沈小子送东西来了?”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爹,您没睡?”

“老了,觉少。”父亲往她这边挪了挪,炕席“吱呀”响,“东西你收好了?别让外人看见。”

“收好了。”

“他娘是个好人。”父亲叹了口气,“当年我刚下放来,发高热,是她偷偷往牛棚送了碗米汤,还不敢让沈书记知道。沈小子随她,心热。”

晨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父亲的白头发上,亮得像撒了把银粉。俞仲夏往灶房看,矮凳上的药碗还在,红糖在碗底结了层霜,像谁没说完的话。

“爹,”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晨光,“等手续办下来,要是……要是沈识檐真能跟我们去城里,您……”

“要是他真能来,”父亲打断她,往晨光里看,眼神软得像化了的霜,“就让他来。爹不拦你。只是仲夏,你要记着,路是自己选的,将来不管苦甜,都得自己咽,别怨人。”

俞仲夏点点头,往晨光里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了——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夜里没睡,知道她在等沈识檐的消息,知道她心里那点不敢说的盼头。

院外传来了动静,是社员们下地的脚步声,还有队长的吆喝声,“都快点!趁凉快把麦子拉到场上去!”。俞仲夏赶紧爬起来,往灶膛里添柴,要给父亲熬新的药。

火重新烧起来,映得灶房暖融融的。她往墙根的石缝看,那里还留着沈识檐放包袱时蹭掉的土,松松的,像颗刚埋下的种子。

她知道前路难走——林支书的眼盯着,沈父的顾虑悬着,回城的手续还没影,沈识檐这一去,不知要等多久,也不知会不会变。可只要一想起那双绣着槐花的鞋,想起他说“等我回来”时的眼神,想起父亲刚才那句“不拦你”,心里就像被灶膛的火烘着,暖得能扛过这秋霜。

只是她没料到,沈识檐走得并不顺。早饭刚熟,就见沈石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往灶房里钻,压低了声音喊:“仲夏姐!不好了!识檐哥被林支书堵在村口了!说要查他的行李!”

俞仲夏手里的药勺“哐当”掉在锅里,药汁溅出来,烫在手上,没觉得疼。她猛地往村口跑,晨光里,老槐树下围了群人,林支书正叉着腰站在沈识檐面前,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是沈识檐的行李。

“沈小子,你别以为去了公社就没事了!”林支书的声音尖得像刺,往包袱里翻,“我听说你往牛棚送东西了!是不是又私藏了啥禁书?我今儿就得查查!”

沈识檐往包袱上挡,脸色冷得像霜:“林叔!你凭啥查我的行李?”

“凭啥?就凭我是村支书!”林支书往沈识檐身上推,“你要是没藏东西,怕啥查?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

俞仲夏往人群里挤,心沉得像灌了铅——她知道包袱里没禁书,可林支书要是翻出那双鞋,或是那几块水果糖,指不定又要说出啥难听的话,到时候沈识檐就算去了公社,也得被人戳脊梁骨。

“林支书!”她往沈识檐身边站,把他往身后拉,“沈识檐的行李没藏东西!是我托他给城里的亲戚带了点红薯干,怕你误会,没敢说!”

林支书往她身上瞪,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你托他带的?我看是他偷偷给你送东西,被我撞见了,找借口!”

“不是借口。”俞仲夏往包袱里看,沈识檐的手正攥着那个装鞋的小布包,指节发白,“不信你查!红薯干就在包袱底下,你要是能查出别的,任凭你处置!”

晨光里,林支书的眼神在她和沈识檐之间转了转,像在掂量啥。沈识檐往她身边靠了靠,指尖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背,凉得像秋露,却攥得紧,像在说“别怕”。

俞仲夏知道,这一关怕是躲不过去了。林支书就是想找碴,就算没查出东西,也得恶心他们几句。可只要能让沈识檐顺顺当当地走,就算被说几句,又算啥?

她挺首了脊梁,往林支书面前站,等着他去翻那个包袱——不管翻出啥,她都接着。只要能让他走,只要能等他回来,这点难,算啥?

灶房的药香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晨光的暖,漫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俞仲夏往沈识檐身边看,他也正往她看,眼神里的光比晨光还亮,像颗刚被火烘过的种子,埋在她心里,等着破土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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