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光泼在沈家村的土路上,白得像层薄霜,把路边的玉米秸都染成了银灰色。打谷场的老槐树上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圈里飞着成群的飞蛾,底下围了半村的人——队长正站在石碾子上讲话,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今年收成好,公社批了半斤油!晚上各家各户分块月饼,到晒场来领!”
“好嘞!”村民们哄笑着应,张婶子正往李嫂手里塞块粗布,“你家小子的新褂子做了没?今儿中秋,得穿体面点!”李嫂拍着怀里的娃笑:“做了做了,靛蓝布的,跟识檐那小子去公社穿的一样!”
俞仲夏蹲在牛棚的灶台前搓玉米面,听着远处的笑闹声,指尖把玉米面揉得发涩。灶台上摆着两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是早上蒸的红薯,是父子俩的中秋饭——队里分月饼按人头算,她和父亲是“下放户”,不在分例里,队长私下塞给她两个,被林支书撞见,叉着腰骂了句“投机倒把”,又给收了回去。
“咳咳……”
俞父靠在稻草堆上翻那本烧剩的书脊,咳得肩膀发颤。他这几日咳得更凶了,夜里总说胡话,一会儿喊“阿月”(俞母的名字),一会儿念“明月几时有”,俞仲夏怕他出事,把沈识檐留下的那几块水果糖溶在水里,给他当药喝。
“爹,别翻了。”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跳起来,映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歇会儿,我煮了红薯粥。”
“不碍事。”俞父把书脊往怀里塞了塞,往窗外看——沈家的方向飘着炊烟,混着肉香往这边飘,浓得化不开,“沈家该开饭了吧?陈婶子前儿还说,要给沈小子留块红糖月饼。”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玉米面漏在灶台上,像撒了层细雪。沈识檐去公社快一个月了,只托人带过一次口信,说“一切都好,勿念”,再没别的。她把那双绣槐花的鞋藏在炕席下,每天夜里摸一遍,鞋面上的针脚被摸得发亮,却没敢给任何人看——林晓燕天天往牛棚这边晃,见了她就翻眼皮,嘴里念叨“有些人痴心妄想,以为能攀高枝”。
“他在公社忙。”她往锅里添水,声音低得像灶膛里的火,“说不定忘了今儿是中秋。”
“忘不了。”俞父往灶台上的红薯看,“那小子心细,知道你盼着。说不定……是托人带东西了,路上耽搁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窸窣”的响动,像有人在扒墙缝。俞仲夏赶紧吹灭油灯,往窗缝看——月光里,陈桂兰正蹲在墙根,往里面塞个油纸包,塞完就往沈家跑,围裙上沾着面粉,像偷着做了啥好事。
她赶紧跑出去,把油纸包拿进来。回到灶房点上灯,拆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月饼,不是队里分的粗粮月饼,是白面做的,上面撒着芝麻,还印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还有个小纸包,里面是把晒干的金银花,是治咳嗽的。
纸包里夹着张字条,是陈桂兰的字,娟秀得很:“仲夏,月饼是娘偷偷做的,给你和你爹尝尝。金银花泡水喝,治咳嗽。识檐没回信,别着急,他许是忙。”
俞仲夏的眼泪“啪嗒”掉在月饼上,晕开个小湿痕。白面在那年月金贵得很,陈桂兰定是攒了好久的白面,偷偷做了月饼,还不敢光明正大送来,怕沈父和林支书看见。
“傻婶子。”她用指尖摸着月饼上的芝麻,粒粒都裹着暖,“也不怕被人撞见。”
“陈婶子是个好人。”俞父往金银花里闻了闻,香得很,“比她男人心软。”他往沈家村的方向看,“沈书记许是知道,睁只眼闭只眼呢。”
俞仲夏把月饼分成两半,一半给父亲,一半自己留着。月饼咬在嘴里,甜得发腻,却没敢多嚼——怕一嚼,眼泪就掉得更凶。院外的笑声越来越响,有人在唱山歌,是《十五的月亮》,调子跑了,却热闹得很,衬得牛棚里静得像口井。
“去晒场看看吧。”俞父往灶台上的红薯粥看,“别总闷着。”
“不去了。”俞仲夏往墙上的破灯笼看——是前儿捡的,纸都破了,她糊了层粗布,本想挂起来,又怕被笑话,“我去把灯笼挂上。”
她找了根竹竿,把灯笼往院门口的老槐树上挂。灯笼在月光里晃啊晃,粗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个怕冷的孩子。远处晒场的马灯亮得成片,村民们围着石碾子吃月饼,孩子们举着玉米杆扎的火把跑,火光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金红的蛇。
“俞同志,挂灯笼呢?”
林晓燕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股甜腻的月饼味。她穿着件新的确良褂子,蓝底白花的,手里攥着块月饼,往俞仲夏身上瞥:“咋不跟你爹去晒场?是不是没分到月饼,不好意思去?”
俞仲夏没理她,往灯笼上系绳。
“我这儿有块月饼,给你吧。”林晓燕把月饼往她面前递,又猛地往回抽,笑出声,“逗你呢!这是公社给识檐哥留的,红糖馅的,你配吃吗?”
她往的确良褂子上拍了拍,炫耀似的:“这褂子是识檐哥托人从公社带的,说让我先穿,等他回来再给我带块花布!他还说了,等他在公社转正了,就跟我爹提亲——”
“你胡说!”俞仲夏猛地转过身,灯笼在竹竿上晃得厉害,“沈识檐才不会跟你提亲!他说过要回来接我的!”
“接你?”林晓燕往地上啐了口,“接你去公社扫厕所?俞仲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下放户的女儿,还想攀高枝?识檐哥现在是公社的人了,跟你不是一路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荒原与檐下她往沈家的方向喊:“爹!俞仲夏抢我的月饼!”
林支书正从沈家出来,喝得满脸通红,往这边瞪:“俞仲夏!你又作啥妖?!”
俞仲夏往灯笼下退了退,后背抵着老槐树,心口跳得像要撞出来。村民们都往这边看,指指点点的,张婶子拉着李嫂的手嘀咕,声音飘过来:“看她那样子,怕是真对沈小子有意思……”
“别跟她一般见识。”陈桂兰从沈家跑出来,往俞仲夏身前挡,往林支书身边推林晓燕,“晓燕,跟你爹回去!”
“娘,她抢我月饼!”林晓燕往地上坐,撒泼似的哭。
“啥抢月饼?我都看见了,是你先找事!”陈桂兰往林支书身上赔笑,“沈书记,孩子闹着玩呢,别生气。”
沈父也从沈家出来,手里攥着个旱烟袋,往俞仲夏身上看了眼,没说话,只是往林支书身边瞥:“老林,回去喝酒。”
林支书瞪了俞仲夏一眼,拽着林晓燕往回走,走的时候往灯笼上踹了一脚,灯笼“哐当”掉在地上,粗布破了个洞,像张哭花的脸。
“没事吧?”陈桂兰往俞仲夏身边蹲,帮她捡灯笼,“别跟她置气,她就那样。”
俞仲夏摇摇头,往沈家看——沈父站在门口,往她手里的油纸包瞥了眼,又往地上的灯笼看,慢慢转过身,进了屋。
“识檐那小子……”陈桂兰往公社的方向看,声音压得低,“他托人带信了,说公社忙,回不来,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让你等他。”
俞仲夏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攥着陈桂兰的手说不出话。原来他没忘,原来他真的记着。
“快回去吧。”陈桂兰往她手里塞了块月饼,是红糖馅的,“给你爹吃。别在这儿站着了,风凉。”
她往沈家走,走两步又回头:“灯笼我让石头给你修修。”
俞仲夏抱着灯笼往牛棚走,月饼在口袋里暖得很。俞父靠在门框上看她,往她发红的眼睛瞥:“她欺负你了?”
“没有。”俞仲夏往灶房走,“陈婶子给了块红糖月饼。”
她把月饼给父亲,自己蹲在灶膛前添柴。灶膛的火“噼啪”响,映着地上的灯笼,粗布破洞里漏出点光,像颗流泪的眼睛。远处晒场的笑声还在响,却没那么刺耳了——至少她知道,沈识檐没忘,他还记着要回来接她。
后半夜,俞父睡熟了。俞仲夏坐在灶膛前,往炕席下摸——把那双绣槐花的鞋拿出来,放在月光里看。鞋面上的槐花在月光下泛着淡光,针脚密得像星星。她想起沈识檐送鞋时的样子,他蹲在墙根,往里面塞包袱,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却笑得傻气。
“我等你。”她对着鞋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你快点回来。”
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轻得像猫。她赶紧把鞋藏回炕席下,往窗缝看——月光里,沈父正往院门口站,手里攥着个旱烟袋,往公社的方向看了半天,慢慢往灶房的窗缝塞了个纸包,转身往沈家走。
俞仲夏赶紧跑出去,把纸包捡进来。纸包里是块月饼,芝麻馅的,还有张字条,是沈父的字,硬邦邦的:“让你爹按时吃药。别惹事。”
月饼放在灶台上,在月光里亮得很。俞仲夏往沈家的方向看,沈父的身影己经消失在院门后,只有他的旱烟袋在墙根投下的影子,还没散去。
她忽然笑了,眼泪却又掉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陈桂兰送月饼,知道林支书找碴,知道沈识檐和她的事,只是没说破。这个威严了一辈子的老人,心里也藏着点软。
天快亮时,俞仲夏把沈父给的月饼切成两半,一半放在父亲的枕边,一半自己留着。她往窗缝看,月光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鸡开始叫,一声接一声,把沈家村从梦里拽出来。
晒场的灯笼灭了,只剩下满地的月饼渣和火把灰,被风吹得滚。俞仲夏把破了的灯笼摘下来,往灶膛里塞——火光“腾”地窜起来,粗布烧得“噼啪”响,像在跟月亮告别。
“仲夏。”父亲醒了,往枕边的月饼看,“谁给的?”
“沈书记。”俞仲夏往灶膛里添柴,“他夜里送来的。”
俞父没说话,只是把月饼往嘴里塞,慢慢嚼着,眼泪掉在衣襟上,洇出个小湿痕。
晨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灶台上的药罐上,亮得像撒了把金屑。俞仲夏往公社的方向看,路在晨光里伸得老长,像条没尽头的线。她知道路难走,林支书的眼还盯着,沈父的顾虑还在,沈识檐在公社也未必顺,可只要他记着要回来,只要还有人偷偷给她送月饼,她就敢等。
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药香漫得满棚都是,混着晨光的暖,把昨夜的冷清都烘散了。俞仲夏往墙上看,那里还留着挂灯笼的竹竿印,浅浅的,像个没说出口的 promise(承诺)。
她知道,这个中秋没白过。至少她明白了,这荒原上的冷里,藏着点不肯灭的暖——在陈桂兰的白面月饼里,在沈父硬邦邦的字条里,在沈识檐没说出口的“等我”里,也在她自己攥得紧紧的盼头里。
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的,像从天边来。俞仲夏往院门口跑——说不定是沈识檐回来了呢?就算不是,也总会回来的。她等着就是了。
晨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牛棚的墙上,像株迎着光长的草,弱,却不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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