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压在沈家村的烟囱上，把最后一缕炊烟都吞得干干净净。俞仲夏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往县城的方向走——鞋窠里塞着稻草，却挡不住冻土的寒气，脚趾冻得发木，像踩着块冰。
“爹，我走了。”清晨出门时，她往炕边蹲了蹲，俞父咳得蜷成一团，帕子上的红痕比前日更重，“药我会尽快抓回来，您别担心。”
俞父攥着她的手，指节凉得像冰：“路上小心。雪要下了，早去早回。”他往她口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仅有的五块钱，还有个烤热的红薯，“饿了就吃，别省着。”
此刻红薯早凉透了，硬得像块砖。俞仲夏摸了摸口袋，布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心里却沉得慌——赤脚医生昨天来看过，摇着头说“老毛病犯了，得用城里的西药，我这儿没有”，这话像根冰锥，扎得她一夜没睡。
县城离沈家村有三十里路，平时步行要三个时辰，今儿天阴得厉害，风卷着雪籽往脸上打，路更难走了。她抄近路走河滩，冻硬的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却不敢停——云层越来越低，雪眼看就要下大了。
“仲夏！”
身后传来喊声，是陈桂兰，她挎着个竹篮往这边跑，头巾上落满了雪籽，“等会儿！”
俞仲夏停住脚，往她身边看。陈桂兰往她手里塞了双棉袜，是新纳的，厚得很：“我听石头说你要进城，给你缝了双袜子，垫在鞋里暖和。”又往篮里掏了个粗瓷罐，“这是红糖，你给你爹冲水喝，补补气血。”
“婶子，我不能要……”
“拿着！”陈桂兰把东西往她怀里按，声音压得低，“识檐那小子从公社回来了，今个儿一早就去队部了，说要跟他爹说事儿。你抓完药早点回，别让他等急了。”
俞仲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回来了？”
“昨儿后晌到的，没敢去看你，怕你爹休息。”陈桂兰往队部的方向瞥，“快走吧！雪要下大了！”
棉袜揣在怀里，暖得像团火。俞仲夏往县城走，脚步快了些——沈识檐回来了。这个念头像粒火星，落在冻僵的心里，“噼啪”燃起来，连脚底的疼都轻了些。
进县城时，雪终于下大了。鹅毛似的雪片往脖子里钻，棉袄很快就落了层白。药铺在十字街口，青砖瓦房，门楣上挂着“为民药铺”的木牌，是县城唯一有西药的地方。
“同志，抓药。”俞仲夏往柜台前递药方，手冻得发颤。
坐堂的老中医推了推眼镜，往药方上看：“红霉素？这药紧俏得很，得凭介绍信。”
“我没有介绍信……”俞仲夏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爹病得重，赤脚医生说只有这药能救……”
“没介绍信不行。”老中医摇着头收药方，“上面有规定，西药不能随便卖。”
俞仲夏往药铺外退，雪片打在脸上，凉得像泪。她在门口蹲了半天，往供销社的方向看——或许能托人找找关系？可她一个下放户，在县城谁也不认识。
“姑娘，你是沈家村的？”
身后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是个挑着货郎担的老头，帽檐上落着雪，“你爹是俞先生？”
俞仲夏点点头，心里一动。
“我前儿去沈家村送货，听陈婶子说你爹病了。”老头往药铺里瞥，“这老中医是我远房表兄，我帮你说说？”
俞仲夏赶紧站起来，往他鞠躬：“谢谢您！谢谢您！”
老头进药铺说了几句，老中医皱着眉，终于从柜台下拿了瓶红霉素：“下次记得带介绍信。”
药瓶揣在棉袄内袋里，贴着心口，暖得发烫。俞仲夏把五块钱递过去，老头摆摆手：“陈婶子早给过钱了，说怕你不够。”
她愣在原地，雪落在肩头，没觉得冷——陈桂兰定是早料到她钱不够，偷偷备好了。而沈识檐……他回来的事，陈桂兰怕是也故意说给她听，让她宽心。
往回走时，雪下得更凶了。风卷着雪片往脸上抽，眼睛都睁不开。河滩的路被雪埋了，只能顺着模糊的脚印走，棉袜吸了雪水，冻得硬邦邦的，贴在脚上像冰壳。
走到半路，天色暗了。雪片密得像帘子，前后不见人影，只有风“呜呜”地叫，像哭。俞仲夏的头开始发晕，脚步虚得像踩在棉花上——早上没吃多少，刚才又急着赶路，此刻胃里空得发疼，连带着心口也抽着疼。
她往路边的歪脖子树靠了靠，想歇口气。药瓶从内袋滑出来，落在雪地里，她赶紧去捡，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眼前一黑，栽在雪地里。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仲夏！俞仲夏！”
是沈识檐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喘息，越来越近。俞仲夏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只能听见自己的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雪被踩得“咯吱”响。
“仲夏！”
有人把她抱起来，掌心烫得像灶膛里的火，往她脸上拍：“醒醒！别睡！”
是沈识檐。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俞仲夏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鼻尖蹭到他的棉袄，闻到熟悉的麦秆味，还有淡淡的雪花凉气，心里一松，彻底晕了过去。
沈识檐把她往背上裹紧，药瓶塞进自己的内袋，往沈家村的方向跑。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他却跑得急，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指头发麻，可他不敢停——刚才在村口碰到陈桂兰，说俞仲夏一早就进城抓药，还没回来，天又下这么大的雪，他心就慌了，抄近路往县城赶，果然在半路上找到了她。
“傻丫头。”他往背上的人贴了贴，她的身子轻得像片雪，却冰得吓人，“不知道等雪停了再走？不要命了？”
没人回答。只有俞仲夏的呼吸吹在他的颈窝，轻得像羽毛。沈识檐的眼眶热了，往雪地里啐了口，跑得更快——他知道前面有个废弃的窝棚，是以前看田人住的，能避雪。
窝棚的门被雪埋了一半，沈识檐一脚踹开，往里钻。里面堆着些干稻草，他把俞仲夏放在稻草上，往她脸上呵气，搓她的手：“仲夏，醒醒！看看我！”
俞仲夏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见沈识檐的脸，他的眉骨上沾着雪，鼻尖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像燃着两簇火。
“你……”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咋在这儿？”
“先别说话。”沈识檐解开自己的棉袄，把她往怀里裹——他的棉袄里只穿了件单衣，体温却烫得很，“暖和暖和。”
俞仲夏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的心跳，“咚咚”的，又快又有力。她想挣开，却没力气，只能任由他抱着。窝棚外的风雪“呼呼”响，窝里却静得很，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沈识檐粗重的喘息。
“药……”她忽然想起什么，往他内袋摸，“药没丢吧？”
“没丢。”沈识檐按住她的手，往她额头摸，烫得吓人，“你发烧了。别乱动。”
他往窝棚角落翻，找到些干树枝，摸出火柴划亮。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沈识檐把树枝架起来，火慢慢旺了，暖气流散开，把寒气逼退了些。
“我去公社找赵叔叔了。”他往火里添柴，声音低得像怕被风雪听见，“他说你爹的回城手续，开春就能批下来。我本想回来告诉你，陈婶子说你进城了，我就……”
俞仲夏看着他的侧脸，火光照在他的下颌线，把绒毛都染成了金的。他瘦了些，脸尖了，却更结实了，棉袄下的肩膀宽了不少，是公社的日子磨出来的。
“你咋不等我？”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不等我回来就去公社……”
“我怕你等不及。”沈识檐往她身边挪了挪，火烤得他的脸发红，“赵叔叔说手续麻烦，得提前跑。我想早点办下来，让你爹开春就能回城治病。”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热红薯——是从家里带的，用棉袄裹着，还温着，“快吃。你肯定没吃饭。”
红薯的甜香漫开来，混着柴火的暖。俞仲夏咬了口，烫得舌尖发麻，眼泪却“啪嗒”掉在红薯上。她想起进城时的难，想起雪地里的绝望，想起刚才他找到她时的样子，心里的委屈和后怕涌上来，怎么也忍不住。
“哭啥。”沈识檐往她脸上擦眼泪，指尖糙得很，却擦得轻，“没事了。有我呢。”
他往火里添了把柴，火光跳得更高了。窝棚外的雪还在下，把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一灶火，一捧暖。
俞仲夏靠在他的肩上，慢慢吃着红薯。他的棉袄上沾着雪，化了的雪水浸得棉絮发沉，却暖得很。她往他的手看，他的手背冻得通红，还有道新的伤口，是刚才踹窝棚门时被木刺划的，血珠渗出来，冻成了暗红的小点。
“你的手。”她往自己的棉袄上撕了块布，往他手上缠。
“没事。”沈识檐往回抽手，却被她按住。她的指尖软得很，缠着布的动作轻，像怕弄疼他。沈识檐的心跳漏了一拍，往她脸上看——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在火光里闪，像落了层碎金。
窝棚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树枝被雪压断了。两人同时往门口看，又同时转过头，视线撞在一起。火光照在彼此的脸上，能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还有些没说出口的话，像柴火的烟，慢慢漫开来。
“雪停了就带你回去。”沈识檐先移开视线，往火里添柴，“我娘炖了鸡汤，给你爹补补。”
“嗯。”俞仲夏往他肩上靠得更紧了些。
风雪还在窝棚外肆虐，可窝里的火暖得很，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缠在一起，像两株在雪地里相依的草。俞仲夏往药瓶的方向摸了摸，药瓶还在，暖得很——有药，有他，好像再大的风雪，也能扛过去了。
沈识檐往她的发顶看，她的头发上沾着雪，化了的雪水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像刚哭过的小猫。他往她的肩上又拢了拢棉袄，心里暗道：以后再也不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了。
火渐渐旺了，把窝棚里的寒气都烘散了。远处隐约传来狗叫，是沈家村的方向。俞仲夏往门口看，雪好像小了些，天边透出点微弱的光。
“快了。”沈识檐往她手里塞了根热树枝，“暖暖手。等雪小了咱们就走。”
俞仲夏握着树枝，暖流传到指尖。她知道，等回到村里，林晓燕还会找事，林支书还会瞪她，阶级的鸿沟还在，回城的路还长。可此刻，靠在沈识檐的肩上，听着他的心跳，看着眼前的火，她忽然不怕了。
只要他在，只要这火不灭，这荒原上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沈识檐往她的发顶轻轻摸了摸，像怕惊飞一只停在肩头的鸟。窝棚外的风雪还在，可窝里的暖，却像颗种子，落在两人心里，等着开春时，破土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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