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在窝棚中央的土灶里“噼啪”作响,火星子窜到低矮的棚顶,把蛛网都燎得蜷了边。俞仲夏缩在稻草堆里,裹着沈识檐递来的旧棉袄——是他从公社带回的那件,还带着皂角的淡香,只是肩头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朵没开的白棉桃。
“再喝点水。”沈识檐蹲在她面前,粗瓷碗递到她唇边,碗沿还带着炉火的温度。他的棉袄搭在灶边的石头上,单衣后背洇着片深色,是刚才背她时被雪水浸的,此刻被炉火烤得冒起细白的水汽,像给他镀了层朦胧的雾。
俞仲夏小口抿着水,舌尖触到碗沿的糙,心里却暖得发颤。发烧让她头晕得厉害,视线里的沈识檐总在晃——他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化了的水珠挂在梢头,像哭过的痕迹;下颌线绷得紧,却在她喝水时放软了,眼神柔得像灶膛里的火。
“识檐哥……”她把碗往他手里推,声音轻得像怕被炉火吞了,“你也歇会儿。”
“不碍事。”沈识檐把碗放在灶边,又往火里添了把干松枝。松脂遇火“滋滋”响,甜香漫开来,混着稻草的霉味,竟生出种奇异的安稳。他往她额上的碎发看,那几缕头发被汗浸得贴在皮肤上,像层湿纱,忍不住伸手想拂开,指尖快碰到时又猛地顿住,往灶里的火苗瞥——火苗正往他手边窜,烫得他赶紧缩手。
俞仲夏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脸颊“腾”地烧起来,比发烧还烫。她往稻草堆深处缩了缩,棉袄滑到腰际也没察觉——刚才沈识檐背她来时,她晕乎乎地抓着他的衣襟,指节都嵌进他的皮肉里,现在想起来,指尖还留着他衣料的糙感,像有细密的针在扎。
“赵叔叔说……”沈识檐忽然开口,往灶里的柴火拨了拨,火星子溅得更远,“开春就把你爹的材料往县里递。他认识教育局的人,说只要审批过了,就能先安排你爹去县城医院住着,等正式手续下来再回城。”
俞仲夏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雾都散了:“真的?”
“真的。”沈识檐往她身边挪了挪,稻草被压得“窸窣”响,“我这次回公社,就是跟赵叔叔敲定这事。本来想回来就告诉你,谁知道你一早去了县城。”他往窗外看,雪片还在往窝棚顶上落,把棚顶压得微微下沉,“早知道雪这么大,我该跟你一起去的。”
“我没事。”俞仲夏把棉袄往上拉了拉,遮住发烫的耳朵,“倒是你,跑这么远找我,肯定冻坏了。”
沈识檐没接话,只是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热的红薯干——是陈桂兰晒的,硬得像块木片,此刻被炉火烘得软了,甜香钻鼻孔。他的指尖蹭过她的掌心,暖得像刚从灶里拿出来的炭,俞仲夏赶紧往回抽手,却被他轻轻攥住了。
“手怎么这么冰?”他把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拢,指腹搓着她的指节,她的指节上有层薄茧,是搓草绳、割麦磨出来的,摸起来糙得很,却让他心口发紧——他在公社学写材料时,手指被钢笔磨出的茧都觉得疼,她却要天天拿农具,这双手本不该是这样的。
俞仲夏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想挣开,却被他攥得更紧。他的掌心宽得很,把她的手整个裹住,暖意顺着指尖往血脉里钻,连带着发烧的头晕都轻了些。她往他脸上看,炉火的光在他眼里跳,亮得像落了两颗星,忽然不敢再动——怕一动,这暖就散了。
窝棚外的风雪“呜呜”地叫,像有野兽在哭。窝棚里却静得很,只有柴火的“噼啪”声,还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块儿,比灶里的火还烫。沈识檐慢慢往她身边靠,肩膀挨着肩膀,他的胳膊肘蹭到她的棉袄,棉絮里的暖往她身上漫,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单衣透过来,像团烧得正旺的麦秸火。
“仲夏。”他忽然低声喊她,声音哑得像被松烟熏过。
“嗯?”俞仲夏的声音细得像蚊蚋。
“等你爹回了城……”他的喉结动了动,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在炉火里亮得很,像浸了水的黑琉璃,“你……还会回来不?”
俞仲夏的心猛地一沉。她没敢想过这事——回了城,她就能重新去学校,能让父亲好好治病,能离开这处处受排挤的沈家村,可……她往沈识檐攥着她的手看,他的指缝里还留着农活的痕迹,磨得发亮,却把她的手护得很紧,像怕被风雪吹走。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声音带着点颤,“我爹的病得好好治,城里的医院肯定比乡下好。可……”
可我舍不得你。
最后五个字哽在喉咙里,像被红薯干噎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识檐的手松了松,却没放开。他往灶里的火看,火苗舔着柴根,把柴根烧得发红,像他此刻的脸。“要是……要是手续办得慢,”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是你爹暂时走不了,我就……我就跟我爹说,让你搬去我家住。我家有西厢房,暖和,比牛棚强。”
俞仲夏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雾又涌上来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沈家村的人嘴碎得很,她要是搬去沈家,指不定要被编排成什么样;沈父那么威严的人,肯定也不会同意;林晓燕要是知道了,怕是要闹翻天。
“不行。”她往回抽手,这次抽开了,“林支书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要是我去了你家,他肯定要找你麻烦。你在公社好不容易站稳脚,不能因为我……”
“我不怕。”沈识檐打断她,往她面前凑了凑,膝盖几乎碰到她的脚边,“我爹那边我去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就……”他没说下去,只是往灶里的火猛添了把柴,火星子窜得老高,把两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俞仲夏看着他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眼里却亮得很,像揣了颗不肯灭的火星。她忽然想起中秋那晚,他托陈桂兰带的红糖月饼,想起他烧书时往她这边瞥的眼神,想起他刚才在雪地里找到她时,声音里的哭腔——他总是这样,嘴上不说软话,做的事却比谁都暖。
“识檐哥。”她轻轻喊他,伸手往他手背上的伤口摸,那道被木刺划的口子还没好,此刻被炉火烤得发红,“别跟你爹吵架。我在牛棚住惯了,不冷。”
沈识檐往她的手看,她的指尖悬在他的伤口上方,没敢碰,像怕碰碎什么。他忽然伸手,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手背上,让她的指尖贴着那道伤口。“疼吗?”他问,声音低得像耳语。
俞仲夏摇摇头,又点点头。疼——不光是他的伤口疼,她的心也疼,像被炉火烤得发焦的稻草,又脆又软。
炉火渐渐旺了,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窝棚的土墙上,交缠在一块儿,像两株被风吹得往一处靠的芦苇。沈识檐慢慢往她面前倾,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带着松枝的甜香,还有他身上的汗味,混在一块儿,竟让她晕乎乎的,忘了发烧的疼,也忘了外面的风雪。
他的脸离得越来越近,她能看见他睫毛上的水珠,能数清他下颌上的胡茬,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烫。她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想往后躲,身体却像被钉在了稻草堆里,动弹不得——她知道不该这样,他们之间隔着“下放户”和“村长儿子”的鸿沟,隔着林支书的眼,隔着沈父的警告,可此刻窝棚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炉火的暖,只有彼此的呼吸,那些顾虑忽然变得像窗外的雪,远得抓不住了。
沈识檐的鼻尖快要碰到她的额头时,忽然顿住了。他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里映着炉火,也映着他的影子,像把他整个装了进去。他的喉结动了动,荒原与檐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荒原与檐下最新章节随便看!手指慢慢往她的脸颊伸,想摸摸她的脸,看看是不是还烫。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脸颊时,窝棚外忽然传来“咯吱”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雪地里的树枝。
两人同时一惊,像被炉火烫了似的猛地分开。沈识檐往灶边抓棉袄,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棉袄穿反了都没察觉;俞仲夏往稻草堆里缩,把脸埋进膝盖,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谁?”沈识檐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刚被打断的慌。
窝棚外没动静,只有风雪“呜呜”地叫。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沈石头:“识檐哥?你在里面不?我娘让我来找你,说雪太大了,让你赶紧回……”
沈识檐松了口气,往俞仲夏身边瞥了眼,见她还埋着脸,赶紧往门口走:“我在这儿!你等会儿!”
他拉开窝棚的破门,冷风“呼”地灌进来,把炉火吹得晃了晃。沈石头站在雪地里,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首跺脚:“识檐哥,你咋在这儿?我跟我娘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他往窝棚里瞥,看见稻草堆里的俞仲夏,眼睛一下子亮了,“仲夏姐也在!”
“别瞎喊!”沈识檐往他肩上推了推,把他往远处拉了拉,声音压得低,“仲夏进城抓药,路上遇着雪了,我带她在这儿避避。你别跟旁人说,尤其是……尤其是别让林支书家知道。”
沈石头点点头,往窝棚里又瞥了眼:“我知道。我娘说林晓燕正到处找你呢,说你回了村不先去看她,肯定是跟仲夏姐在一块儿,闹着要去告你爹。”
沈识檐的眉头皱紧了:“她瞎闹啥?别管她。你先回去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们晚点回去,让她别担心。”
“欸!”沈石头应着,往村里跑,跑了两步又回头,“识檐哥,雪快停了,早点回啊!”
沈识檐“嗯”了一声,关上门,转身往窝棚里走。俞仲夏还埋着脸蹲在稻草堆里,棉袄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只露出截发红的耳根。
炉火还在“噼啪”响,可刚才的暖好像被冷风卷走了,窝棚里忽然变得有些空。沈识檐往她身边站了站,想说点啥,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刚才差点越界的事像根刺,扎在两人中间,拔不掉,也绕不开。
“雪快停了。”还是俞仲夏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从膝盖缝里钻出来,“我们……我们也该回去了。我爹肯定担心。”
“嗯。”沈识檐往灶里添了把柴,“我去把雪扫扫,找条好走的路。”
他拿起墙角的扫帚往外走,脚步有些慌,像在逃。俞仲夏慢慢抬起头,往门口看,他的背影在门帘的缝隙里晃了晃,很快消失在雪地里。她往灶里的火看,火苗还在跳,可她的手又冷了,像刚才没被他攥过似的。
刚才的心跳、呼吸、快要碰到的脸,忽然变得像场梦,醒了就没了。可掌心还留着他的暖,耳边还留着他的呼吸,这些都不是梦。她往自己的脸颊摸了摸,烫得很,比发烧时还烫——原来有些东西,比炉火还容易让人烧起来,也比风雪还容易让人凉下去。
沈识檐很快就回来了,身上落了层新雪,往灶边跺了跺,雪沫子溅得满地都是。“路扫出来了。”他往她身边蹲,“我背你回去。”
俞仲夏摇摇头:“我自己能走。烧好像退了。”
“别犟。”沈识檐往她面前蹲,背对着她,“雪地里滑,再摔着。”
他的后背宽得很,单衣被雪水浸得发沉,贴在身上,能看见他的脊椎骨,像串没串起来的玉珠。俞仲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趴在他背上,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有层薄汗,被冷风一吹,凉得很,她的指尖碰到时,他忽然瑟缩了一下,像被烫着了。
“走了。”他站起身,脚步稳得很,往门口走。
窝棚的门在身后关上,把炉火的暖、松枝的香,还有刚才那场没完成的悸动,都关在了里面。外面的雪果然小了些,阳光透过雪云漏下来,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刺得人眼睛疼。
“识檐哥。”俞仲夏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被风吹得散,“回城的事……谢谢你。”
沈识檐往雪地里走,脚步没停:“谢啥。我说过要帮你的。”
“那……你在公社要好好的。”她往他的肩膀看,那里的破洞还在,“别总跟人起冲突,也别……别总惦记着我这边,我能照顾好自己和我爹。”
沈识檐的脚步顿了顿,往前面的路看,雪地上印着两串脚印,一串是他来时的,一串是沈石头的,很快就要走到村口了。“知道了。”他声音低得像被雪埋了,“但你要是有事,一定得告诉我。不管我在公社还是在哪儿,都一定回来找你。”
俞仲夏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就像知道他们刚才在窝棚里差点越界是真的,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鸿沟也是真的。
快到村口时,沈识檐忽然往路边的矮树丛里躲了躲,把俞仲夏往怀里按了按。俞仲夏往村口看——林晓燕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根树枝,往雪地里的脚印看,脸冻得通红,眼里却亮得像要喷火。
“等会儿我引开她,你赶紧回牛棚。”沈识檐往她耳边低声说,呼吸拂过她的耳廓,痒得她想躲。
俞仲夏点点头,从他背上滑下来,往矮树丛里缩了缩。沈识檐把棉袄往她手里塞,转身往林晓燕那边走,故意踩得雪“咯吱”响。
“识檐哥!你果然在这儿!”林晓燕往他身边跑,“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半天!”
“跟石头去看水渠了,怕雪把渠埂压塌了。”沈识檐往远处走,故意把她往离矮树丛远的地方引,“你在这儿干啥?”
“我找你啊!”林晓燕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说,“我娘蒸了红糖馒头,让我给你送两个……”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俞仲夏抱着沈识檐的棉袄,往牛棚的方向跑。雪地里的风往脖子里钻,冷得很,可她的怀里却暖得很,像揣着刚才窝棚里的炉火。
回到牛棚时,俞父正站在门口等她,往她怀里的棉袄看,又往村口的方向看,没说话,只是往灶房里走:“我给你留了碗热粥,快喝吧。”
俞仲夏把棉袄放在炕边,往灶房走。粥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映着她发红的脸。她往窗外看,雪停了,阳光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老槐树的枝桠上落满了雪,像开了树银花。
她知道,刚才窝棚里的事,她会记很久。记着炉火的暖,记着他掌心的温度,记着他差点碰到她脸颊的指尖,也记着被打断时的慌——这些像颗埋在雪地里的种子,等开春时,说不定就发芽了。
只是她没看见,沈石头站在远处的雪地里,往她跑回牛棚的方向看,又往沈识檐引着林晓燕走远的方向看,挠了挠头,把手里的半截红薯干往嘴里塞——他刚才好像看见,识檐哥和仲夏姐在窝棚里靠得很近,近得像要贴在一块儿,只是他答应了识檐哥不说,就一定不说。
灶房的炉火重新烧起来,粥香漫开来,混着窗外的雪气,暖得很。俞仲夏往炕边的棉袄看,棉袄的破洞里露出的棉絮,在光线下白得很,像朵刚落过雪的棉桃。她轻轻摸了摸,指尖还留着他的温度,像窝棚里没灭的火星,在心里慢慢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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