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日头悬在沈家村的烟囱上,把积雪照得发亮,晃得人眼睛疼。俞仲夏蹲在井台边搓衣服,井水冰得刺骨,指尖浸在水里片刻就冻得发僵,像攥着块碎冰。
“欸,你看她那样子,还有心思洗衣服。”
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是张婶子和李嫂,两人挎着菜篮子往菜地走,眼神往她身上瞟,像沾了灰的针。“我昨儿听石头说,大雪那天,识檐哥在窝棚里跟她待了半宿呢。”
“真的假的?”李嫂的声音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那窝棚就巴掌大地方,孤男寡女的,能干出啥好事?”
“谁知道呢。”张婶子往沈家的方向瞥,“沈书记要是知道了,怕是得扒了沈小子的皮!毕竟是下放户的女儿,成分不好,心思还活络……”
后面的话被风吹得散了,却像冰碴子往俞仲夏的后颈钻,冷得她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皂角“啪嗒”掉在井台上,滚进积雪里,她想去捡,指尖刚碰到雪就猛地缩回来——雪化了的水混着皂角的涩,蛰得指尖发麻,像被人扇了耳光。
自大雪那天从窝棚回来,村里的眼神就变了。以前只是漠视,如今却带着探究和鄙夷,像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去队部交草绳,会计故意把账本往桌上摔;去晒场翻麦,张婶子总往她脚边扔麦秆;就连陈桂兰偷偷送窝窝来,也得趁夜里,放下就走,不敢多待。
“仲夏。”
俞父的声音从牛棚方向传来,他扶着墙站在门口,往她这边望,眼神沉得像雪后的天,“回来吧,衣服我来搓。”
俞仲夏摇摇头,把衣服往木盆里捞——是沈识檐那件棉袄,她洗了三遍,皂角用了半块,可总觉得没洗干净,尤其是肩头的破洞,棉絮里像还藏着窝棚里的炉火味,烫得她心慌。
“洗不动就别洗了。”俞父往她身边走,咳嗽了两声,“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嘴长在人家身上,爱说啥说啥。”
“我没事。”俞仲夏把衣服拧干,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爹,您回屋吧,外面冷。”
俞父没动,只是往沈家的方向看。沈家的烟囱冒着烟,却比往常矮了些,像怕被人看见似的。“沈小子今儿没去公社?”他忽然问。
俞仲夏的手顿了顿。沈识檐本该昨天回公社的,却没走,今早她还看见他蹲在晒场的石碾子上抽烟,见她路过,赶紧别过头,像不认识似的。“不知道。”她声音低得像埋在雪里,“许是队里有事。”
俞父叹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副旧手套——是用沈识檐送的粗布缝的,“戴上吧,别冻坏了手。”
手套里还留着灶膛的余温,俞仲夏往晒场瞥了眼,沈识檐还蹲在石碾子上,烟头在雪地里烫出个小黑点,像颗没灭的火星。她忽然想起窝棚里的炉火,想起他攥着她的手时的温度,心里像被雪堵了,又闷又疼——他们明明没做啥出格的事,怎么就成了别人嘴里“不干净”的人?
日头升到头顶时,俞仲夏抱着晒干的棉袄往牛棚走,刚到院门口就被林晓燕拦住了。她穿着件新做的红棉袄,头发梳得光溜,往俞仲夏手里的棉袄瞥,嘴角撇着笑:“哟,这不是仲夏姐吗?还帮识檐哥洗衣服呢?真是贤惠。”
“让开。”俞仲夏往旁边绕。
“不让。”林晓燕往她面前挡,故意撞了下木盆,棉袄掉在地上,沾了层雪,“我问你,大雪那天你跟识檐哥在窝棚里干啥了?”
“关你啥事。”
“怎么不关我事?”林晓燕往地上啐了口,声音尖得像刮锅,“识檐哥是我爹看中的女婿!你个下放户的女儿,也配跟他待在一块儿?我看你就是故意勾引他!想攀高枝回城!”
“你胡说!”俞仲夏往她身上推了推,林晓燕“哎哟”一声往地上坐,撒泼似的哭:“打人啦!俞仲夏打人啦!她勾引干部子弟还打人啦!”
她的哭声把晒场的人都引来了,张婶子、李嫂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我就说她不安分。”张婶子拉着李嫂的手嘀咕,“这下露馅了吧。”
俞仲夏的脸“唰”地白了,想拉林晓燕起来,手却被她甩开:“别碰我!你个狐狸精!离识檐哥远点!”
“吵啥呢?”
沈识檐忽然从晒场跑过来,往林晓燕身边蹲,“你咋了?”
“识檐哥!”林晓燕往他身上扑,哭得更凶了,“俞仲夏打我!她还骂我!她说她跟你在窝棚里……”
“闭嘴!”沈识檐猛地打断她,声音硬得像冻住的土块,“别瞎嚷嚷!”
林晓燕愣了,往他身上看,见他眉头皱得紧,眼神往俞仲夏身上瞥,带着慌,眼泪掉得更凶了:“你凶我!你为了她凶我!你果然跟她有事!”
“我跟她没事!”沈识檐往地上站,往俞仲夏身边看,见她抱着棉袄站在雪地里,脸白得像纸,嘴唇抖得厉害,心里像被针扎了下,“那天就是碰巧在窝棚避雪,啥也没干。”
“啥也没干?谁信啊!”林晓燕往晒场的人喊,“石头都看见了!他俩在窝棚里靠得可近了!指不定干啥好事了!”
“我没有!”沈石头从人群里钻出来,往林晓燕身上瞪,“我就看见识檐哥给仲夏姐暖手!啥也没看见!”
“你个小屁孩懂啥!”林晓燕往他身上推,“肯定是他俩给你好处了,让你撒谎!”
“够了!”沈识檐往林晓燕身上拽,“跟我回家!别在这儿闹!”
“我不回!”林晓燕往地上赖,“我就要让大家评评理!她俞仲夏一个下放户,凭啥占着你不放!”
正闹着,忽然听见有人喊“沈书记来了”,人群“唰”地往两边退。沈父拄着拐杖站在晒场边,脸色沉得像要下雪,往沈识檐身上瞪:“跟我回家!”
沈识檐的脸白了白,往俞仲夏身边瞥了眼,见她还抱着棉袄站在雪地里,像尊冻住的石像,心里一紧,却还是被沈父拽着往家走。林晓燕跟在后面,回头往俞仲夏身上瞪,眼神像淬了毒。
人群渐渐散了,张婶子走的时候还往俞仲夏身上啐了口,“真是不要脸。”
俞仲夏抱着棉袄往牛棚走,棉袄上的雪化了,湿冷的棉絮贴在怀里,像块冰。俞父站在门口等她,往她发红的眼睛瞥,没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荒原与檐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锅里温着粥,快喝吧。”
她没喝,只是蹲在灶膛前,把棉袄往怀里抱。灶膛的火“噼啪”响,映着棉袄上的破洞,像个张开的嘴,在嘲笑她的傻——她早该知道的,她和沈识檐之间隔着的不光是成分,还有这满村的眼睛,这流言蜚语像张网,早晚要把他们困死。
后半夜,俞仲夏被冻醒了。灶膛的火灭了,她往炕边摸,想添把柴,却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轻得像猫。她往窗缝看——月光里,沈识檐正往灶房的窗缝塞个纸包,转身往沈家走,脚步快得像怕被人撞见。
她赶紧跑出去,把纸包捡进来。纸包里是包红糖,还有张字条,是沈识檐的字,歪歪扭扭的:“别听她们胡说。我会处理。”
红糖在手里暖得很,俞仲夏往沈家的方向看,沈父的房间还亮着灯,灯光在雪地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根没断的鞭子。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他连自己都快被他爹骂死了,还怎么处理?
第二天一早,俞仲夏去队部交草绳,刚走到晒场就看见沈识檐蹲在石碾子上,脸上带着道红痕,像是被谁打的。他往她身边瞥了眼,赶紧低下头,往地上抽了口烟。
“识檐哥,你爹打你了?”沈石头往他身边蹲,小声问。
沈识檐没说话,只是往地上的烟头踩了踩,火星子溅起来,烫在雪地上,“以后别跟人说我跟俞仲夏在窝棚的事。谁问都别说。”
“我本来就没说啥……”
“让你别说就别说!”沈识檐的声音忽然拔高,又赶紧压低,往西周看了看,“听见没?”
沈石头点点头,往俞仲夏的方向瞥了眼,见她站在远处,手里攥着草绳,指尖都白了,赶紧往别处走。
俞仲夏往队部走,脚步快得像逃。沈识檐脸上的红痕在日头下亮得很,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知道是沈父打的,心里像被红糖腌过,又甜又疼——他为了她跟他爹吵架了。
可这又能怎样呢?沈父是村长,说一不二;林支书盯着他们,就盼着他们出错;满村的人都等着看笑话。他们就像雪地里的两株草,风一吹就倒,根本扛不住这些。
中午送饭时,俞仲夏往公社的方向看了眼——沈识檐该走了。可他没走,还是蹲在晒场的石碾子上抽烟,烟蒂在雪地里堆了一小堆,像座小小的坟。
俞仲夏往他身边走,把手里的窝窝往他面前递:“吃点吧。”
沈识檐猛地抬头看她,眼神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你咋来了?”
“给你送点吃的。”她往他脸上的红痕看,“疼吗?”
沈识檐摇摇头,接过窝窝往嘴里塞,嚼得很用力,像在咬什么硬东西。“我爹让我跟你断了来往。”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烟呛过,“他说……他说要是我再跟你来往,就不让赵叔叔帮你爹办回城手续。”
俞仲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我知道了。”她往回走,“你……你回公社吧。别耽误了正事。”
“仲夏!”沈识檐往她身后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我不会不管你的!回城的事我会想办法!你等我!”
俞仲夏没回头,只是往牛棚走。眼泪掉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坑,很快就被新的雪盖住,像从没掉过似的。她知道他是好意,可他爹说的对,他们不该再来往了——为了她爹的病,为了回城的手续,也为了他的前程,他们都该断了。
下午,沈识檐终于回公社了。俞仲夏蹲在灶膛前搓草绳,听见他走时的脚步声,很重,像踩在她的心上。俞父往她身上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别往心里去。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俞仲夏往墙上看,那里还挂着他送的那双绣槐花的鞋,鞋面上落了层薄灰,像蒙了层雪,“爹,咱们自己想办法办手续吧,不麻烦他了。”
俞父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往炕洞的夹层摸了摸,把那本烧剩的书脊拿出来,往她手里塞,“翻两页吧,别总闷着。”
书脊在手里糙得很,俞仲夏往“保尔”两个字看,忽然想起沈识檐烧书时的样子,眼泪又掉了——他们都像保尔,却没有保尔的命,这荒原上的风雪太大,他们这点念想,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傍晚时分,陈桂兰偷偷来送窝窝,往俞仲夏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仲夏,你别往心里去。识檐那小子跟他爹吵了一下午,说啥也不跟你断来往。他还说……等他从公社回来,就跟你爹提亲。”
俞仲夏的手猛地一抖,窝窝掉在灶台上,“他胡说啥!”
“他没胡说!”陈桂兰往她手里塞了个热红薯,“我听见的!他跟他爹说,就算不进公社,就算一辈子当农民,他也要娶你!”
俞仲夏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往沈家的方向看,沈父的房间还亮着灯,灯光透过窗纸照出来,冷得像冰。“婶子,你告诉他,别傻了。”她声音抖得像哭,“我配不上他。让他好好在公社待着,别惦记我了。”
陈桂兰叹了口气,往她身上拍了拍,“傻孩子。”
她往沈家走,走两步又回头:“识檐那小子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让你别听流言,他信你。”
俞仲夏蹲在灶膛前,往火里添柴。火光跳起来,映着她的脸,暖得很,可心里却冷得像雪。她知道他信她,可这有用吗?在“成分”“作风”这些大帽子面前,他们这点信任,这点念想,根本不值一提。
夜深了,雪又开始下了,悄无声息地往牛棚的屋顶落,像要把一切都盖住。俞仲夏躺在床上,往炕席下摸——把那双绣槐花的鞋拿出来,放在胸口。鞋面上的槐花在月光里泛着淡光,像颗不肯灭的星。
“沈识檐。”她对着鞋轻声说,声音被雪盖住,“你别回来了。”
窗外的风雪“呜呜”地叫,像在哭。灶膛里的余火还没灭,映着墙上的影子,像个孤独的人,在雪夜里,守着点快要熄灭的暖。俞仲夏知道,从明天起,她得离他远点了,哪怕心里再疼,也得离——这是唯一能保护他,也保护自己的办法。
只是她没料到,流言这东西,一旦起来了,就像野火,根本压不住。第二天一早,她去井台挑水,就听见张婶子跟人说,“俞仲夏不光勾引沈小子,还跟知青点的人不清不楚”,这话像根毒刺,扎得她心口发疼——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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