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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夜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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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起初只是几缕凉丝,悄没声地贴在窗纸上,后来就缠成了线,织成了网,“哗啦啦”地往牛棚小屋的屋顶砸。俞仲夏守在父亲床边,油灯的光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把俞砚之蜡黄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咳……咳咳……”

咳嗽声像破锯子在锯木头,一下下剐着俞仲夏的耳朵。俞砚之蜷缩在稻草堆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咳一声,胸口就陷下去一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攥着俞仲夏的手,指节冷得像冰,指甲深深掐进俞仲夏的掌心:“仲……仲夏……水……”

俞仲夏赶紧端过床头的瓦罐,往粗瓷碗里倒了点温水,小心地喂到父亲嘴边。水刚沾到唇,俞砚之就猛地偏头,“呕”地一声吐了出来——不是水,是些带着血丝的黏液,落在稻草上,红得刺眼。

“爸!”俞仲夏心猛地一沉,手都抖了。他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比上次发烧时还要烫,连耳朵尖都烧得通红。

“热……冷……”俞砚之胡乱地说着胡话,一会儿把身上的薄被掀开,一会儿又死死攥住,眼神涣散,根本认不出人。

俞仲夏慌了。前几日父亲只是咳嗽,他以为是老毛病,找王医生拿了些止咳的草药,可今晚突然就重成这样,还吐了血——他在省城时见过医生给肺结核病人看病,就是这样的症状。

“爸,您撑着点,我去请王医生!”他用力按住父亲乱挥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别去……”俞砚之勉强抓住他的袖口,气若游丝,“半夜……雨大……”

“不行!必须去!”俞仲夏打断他,把薄被往父亲身上掖了掖,“您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抓起墙角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把唯一的油纸伞往怀里一揣——这伞是沈识檐上次送红糖时顺带拿来的,说是“我娘不用的”,此刻伞骨还缺了一根,却成了唯一的指望。

推开门的瞬间,雨就扑了过来。深秋的夜雨带着冰碴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村里的土路早就被泡成了泥沼,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泥浆顺着裤脚往上爬,凉得钻心。远处的土坯房都黑着灯,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被雨声吞了。

俞仲夏没敢走大路——大路绕远,他抄了近路,沿着村后的山沟走。沟边的土坡被雨水泡得松垮,他走得急,脚下一滑,“咚”地摔在泥里,手掌按在一块尖石头上,立刻渗出血来。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和雨,继续往前跑。

王医生家在村东头,离牛棚有二里多地。俞仲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蓑衣根本挡不住雨,里里外外全湿透了,冷得像揣了块冰。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医院,也是这样的雨夜,父亲把他护在伞下,自己半边身子淋着雨,还笑着说“男子汉不怕淋”。可现在,换他来护着父亲,却连条好路都走不了。

“王医生!王医生!”他冲到王医生家院门口,用力拍打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声音被雨声啃得破破烂烂,“您醒醒!我爸病得重了!求您去看看!”

拍了半天,屋里才透出点昏黄的光,接着传来王医生含糊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

“王医生是我!俞仲夏!我爸吐血病重了!求您去看看!”俞仲夏几乎是在喊,嗓子都劈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医生探出头,穿着件单褂,头发乱蓬蓬的。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俞仲夏,又看了看外面的暴雨,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么大雨……我这老骨头……”

“王医生,求您了!”俞仲夏“咚”地跪在了泥里,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眼泪,“我爸快不行了!您不去,他可能……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王医生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把门打开:“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我去还不行吗!”他转身回屋拿药箱,很快就背着出来了,手里还拿了把油纸伞,“走!带路!”

俞仲夏赶紧爬起来,在前头带路。雨更大了,风裹着雨往脖子里钻,他冻得牙齿打颤,却不敢慢下来。王医生跟在后面,年纪大了,走得慢,好几次差点滑倒,俞仲夏回头扶了他两把,心里急得像着了火。

快到牛棚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俞仲夏忽然看见树下站着个人。那人披着件旧雨衣,手里攥着根扁担,像是在等什么。雨太大,看不清脸,俞仲夏心里一紧——这时候还有谁在外面?

“谁?”他下意识地停住脚,声音都发紧。

那人没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俞仲夏看清了——是沈识檐。

他怎么会在这儿?

沈识檐也没想到会撞见俞仲夏,愣了愣,眼神扫过俞仲夏身后的王医生,又落在俞仲夏满身的泥和手上的血上,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你咋回事?半夜瞎跑啥?”

“我爸病重了,我去请王医生。”俞仲夏没心思跟他多说,转身想走,“别挡路。”

“等等。”沈识檐拉住他的胳膊,手指滚烫,“你爸咋了?”

“吐血病重,发烧。”俞仲夏挣了挣,没挣开,“我得赶紧回去。”

沈识檐没再问,松开手,往牛棚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泥泞的路,眉头皱得更紧了:“路滑,我跟你去。”

“不用……”

“别废话!”沈识檐打断他,首接走到王医生身边,“王伯,我帮你拿药箱。”他不由分说地接过药箱背在身上,大步往牛棚走。

俞仲夏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雨打在脸上,冷得很,可被沈识檐拉过的胳膊,却还留着点温度。

“走啊!”沈识檐回头喊了他一声。

“哦。”俞仲夏赶紧跟上。

进了牛棚小屋,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俞砚之还在昏迷,嘴唇干裂,脸色白得像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快!把灯拿近点!”王医生赶紧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听诊器和体温计。俞仲夏赶紧把油灯递过去,手还在抖。

沈识檐站在门口,没进来。他脱了雨衣,露出里面的灰布褂子,己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肩背线条。他看着屋里的情景,没说话,只是眉头一首没松开。

王医生给俞砚之听了诊,又量了体温,脸色越来越沉。“不行,烧得太厉害,还咳血,怕是肺上的毛病。”他拿出针管,吸了药水,“先打一针退烧的,看看能不能稳住。要是天亮还没好转,就得想办法送县城医院。”

针打完了,王医生又开了些草药,嘱咐俞仲夏怎么煎药,怎么喂水,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收拾药箱准备走。

“王医生,我送您。”俞仲夏赶紧说。

“不用了。”沈识檐忽然开口,“我送王伯回去,你在这儿照顾你爹。”他看了看俞仲夏,“灶膛里我给你添了柴,锅里温着水。”

俞仲夏愣了愣——他啥时候添的柴?

“欸,好。”王医生点点头,“那麻烦你了,识檐。”

沈识檐没说话,背起药箱,跟着王医生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俞仲夏一眼,眼神里有点复杂,没说话,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屋里又剩下俞仲夏和父亲。他按照王医生的嘱咐,给父亲喂了点温水,又把灶膛里的柴添了添,让屋里暖和些。他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空落落的。

刚才沈识檐的样子总在眼前晃——他站在老槐树下的背影,拉他胳膊时的力道,还有最后回头看他的眼神……他到底为什么会在半夜出现在村口?真的是碰巧?

俞仲夏不敢深想。他拿起王医生开的草药,走到灶房准备煎药。锅里果然温着水,灶膛里的火也烧得旺,显然是刚添过柴的。他看着灶台上的粗瓷碗,忽然想起沈识檐上次送的红糖,还藏在草堆里没动——他总说不用谢,可欠他的人情,好像越来越多了。

煎药的功夫,雨渐渐小了些。天边透出点灰白的光,快亮了。俞仲夏把煎好的药倒在碗里,晾温了,小心地喂给父亲。药很苦,俞砚之皱着眉,却没醒,只是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喂完药,俞仲夏才松了口气。他靠在灶台上,累得浑身发软,手掌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才想起刚才摔倒时蹭破了皮。他找了块干净的布,随便缠了缠,刚要回屋,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他以为是沈识檐送完王医生回来了,心里一紧,走到门口一看,却愣住了——沈识檐站在院门口,手里居然端着个木盆,盆里放着两碗热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冒着热气。

“你……”俞仲夏说不出话。

“看啥?”沈识檐把木盆往他手里一塞,语气硬邦邦的,“我娘煮多了,扔了浪费。”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俞仲夏手上的布,“手咋了?”

“没事,摔了一下。”俞仲夏低下头,不敢看他。

“没事?”沈识檐皱了皱眉,伸手想碰,又猛地缩了回去,“王伯说你爸咋样?”

“还没醒,烧好像退了点。”

“那就好。”沈识檐应了声,没再说话,转身想走。

“沈识檐。”俞仲夏忽然开口,“你……刚才为啥在村口?”

沈识檐脚步一顿,没回头:“起夜,听见你喊,就过去看看。”

“骗人。”俞仲夏低声说,“起夜不用拿扁担。”

沈识檐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骂了句:“多管闲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晨雾里。

俞仲夏站在院门口,手里端着温热的木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知道沈识檐没说实话——哪有人起夜拿扁担的?怕是他听着雨声放心不下,特意出来看看的吧。

回到屋里,他把粥和馒头放在床头,自己没吃,先拿了个馒头,掰碎了泡在粥里,想等父亲醒了喂他。他靠在床边,看着父亲的脸,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了。

他赶紧跑出去,只见沈识檐摔在院门口的泥里,雨衣滑到了一边,手里还攥着捆干柴。

“你咋又回来了?”俞仲夏赶紧跑过去扶他。

“没事。”沈识檐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沾了泥,有点狼狈,“看你家柴快没了,给你抱了点。”他把干柴往墙角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粥……吃了?”

“还没。”俞仲夏看着他,“你摔着没?”

“没有。”沈识檐别过脸,“我走了。”

他刚转身,脚下一滑,又差点摔倒。俞仲夏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这次没敢立刻松开。沈识檐的胳膊很结实,肌肉硬邦邦的,隔着湿透的褂子,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

两人都愣了。

晨雾还没散,带着雨后的湿意,裹在两人身上。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声,清脆得像银铃。俞仲夏能闻到沈识檐身上的麦秆味和雨水味,混合着点淡淡的汗味,不难闻。他的呼吸有点乱,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看啥?”沈识檐先反应过来,猛地抽回胳膊,耳根红得厉害,“没事我走了!”

“沈识檐。”俞仲夏看着他,忽然鼓起勇气,“谢谢你。”

沈识檐的脚步顿了顿。他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很快就消失在晨雾里,只留下捆干柴靠在墙角,还有地上几个深深的泥脚印。

俞仲夏站在原地,手里还留着扶他时的温度。他低头看了看墙角的干柴,又看了看床头温着的粥,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天亮后,俞砚之醒了。烧退了些,虽然还虚弱,却能认出人了。他看着床头的粥和馒头,又看了看墙角的干柴,没说话,只是握住俞仲夏的手,轻轻拍了拍。

“爸,您感觉咋样?”俞仲夏赶紧问。

“好多了。”俞砚之笑了笑,眼神里有了点光,“那个……沈小子,又来帮忙了?”

俞仲夏点点头,没说话。

“仲夏啊。”俞砚之叹了口气,“这孩子……是个好人。就是……咱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你心里得有数。”

俞仲夏知道父亲说的是啥。阶级、身份、环境,哪一样都隔着鸿沟。可他想起沈识檐在雨夜里背药箱的样子,想起他摔在泥里的狼狈,想起他耳根发红的样子,心里却有点不服气——凭啥就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他低声说,没敢看父亲的眼睛。

那天上午,沈识檐又托李婶子送来些鸡蛋和红糖,说是“我娘让给俞叔补身子的”。俞仲夏没拒绝,收下了。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父亲需要营养。

他把鸡蛋煮了,剥了壳,小心地喂给父亲。俞砚之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他看着俞仲夏,忽然说:“仲夏,要是……要是我真有啥好歹,你别记恨这儿的人。沈小子是个好的,沈书记……也是身不由己。”

“爸,您别瞎说!”俞仲夏赶紧打断他,眼圈红了,“您会好起来的,等您好了,咱们一起回城。”

“好……好……”俞砚之笑着点头,眼里却有了泪光。

那天下午,沈识檐路过牛棚,没进来,只是站在院门口,往屋里看了看。俞仲夏正好在喂父亲喝水,抬头看见了他,对他笑了笑。沈识檐愣了愣,也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就走了,步子迈得有点快,像在逃。

俞仲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或许父亲说得不对。或许,他和沈识檐之间的鸿沟,没那么宽。至少在这个雨夜,在这个泥泞的村庄里,他们都曾为对方伸出过手。

只是他没想到,这份短暂的温情很快就会被现实打碎。几天后,沈书记找沈识檐谈了次话,没人知道说了啥,只知道沈识檐从大队部出来后,脸色很难看,好几天都没再路过牛棚。

俞仲夏知道,是沈书记察觉了。他心里有点涩,却没怪沈识檐——他本就不该奢望太多。

只是某个雨夜,他给父亲换草药时,无意间摸到父亲枕头下有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是上次沈识檐掉在屋里的那块。父亲大概是怕他扔了,偷偷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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