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客厅总是带着种“冷香”。
不是楚长泽身上那种混着药味的清冽,是真正的冷——昂贵的香薰在空气中漫得极淡,衬得挑高的穹顶更显空旷,连阳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亮得发冷。杜云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提着药箱,鞋尖蹭着地毯边缘的卷毛,心里又开始发慌。
己经是第三次来楚家了,可他还是不习惯。不习惯佣人低眉顺眼的样子,不习惯墙上那些看不懂的油画,更不习惯这种连呼吸都得放轻的安静。他偷偷抬眼瞄了瞄沙发区——楚长泽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正低头翻着本厚厚的画册,侧脸埋在窗帘漏下的阴影里,只露出截苍白的下颌。他今天穿了件象牙白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易碎的瓷,指尖捏着书页的动作很慢,带着种病弱人特有的慵懒。
“楚……楚先生。”杜云攥紧药箱背带,小声喊了句,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楚长泽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跟着就弯了弯,像被阳光晒化了的冰棱:“来了?过来坐。”他指了指身边的沙发,隔着个扶手的距离,不远不近。
杜云“哦”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挨着沙发边坐下,药箱放在脚边,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刚坐稳,就见楚长泽合上册子,往沙发背上靠了靠,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今天不用诊脉,帮我看看舌苔就行。昨晚没睡好,嘴里发苦。”
“没……没睡好?”杜云立刻坐首了些,忘了紧张,“是……是药太苦了?还是……还是药浴包烫着了?”他上周给楚长泽换了药浴方,加了味合欢皮,怕药性太燥。
“都不是。”楚长泽轻笑了声,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是家里的事。”他没细说,只是微微张开嘴,“你看看。”
杜云凑过去些,不敢靠太近,只低着头看——楚长泽的唇色很淡,唇线却清晰,张开嘴时能看到尖尖的犬齿,舌尖果然泛着点红,舌苔薄白,是虚火扰心的样子。他看得认真,没注意到自己的鼻尖离楚长泽的脸只有半拳远,连对方睫毛上沾的阳光都看得清楚。
“是……是有点虚火。”杜云往后缩了缩,脸颊有点热,“我……我等下给你调调药方,加味麦冬,煮水喝,不……不苦。”
“好。”楚长泽合上嘴,没立刻松开靠着沙发背的手,反而侧过头看他,“昨天让厨房做的山药糕,吃了吗?”
杜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前天离开时,老管家塞给他的食盒,里面装着雪白雪白的山药糕,甜得温润。他昨天跟爷爷分着吃了,爷爷还夸“楚家的厨子手艺细”。
“吃……吃了。”杜云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谢……谢谢楚先生。”
“喜欢就好。”楚长泽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尖上,没移开,正要再说点什么,客厅门口忽然传来阵轻快的脚步声,跟着就是个清脆的女声,甜得像浸了蜜:“长泽哥哥!我来啦!”
杜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楚长泽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很快又松开,只是靠回沙发背的动作慢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杜云顺着声音看过去——门口站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耳坠是小巧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她长得是真好看,皮肤白得像瓷,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时眼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手里还提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的。
是乔伊伊。杜云后来听老管家提过一句,说是楚家的世交之女,常来串门。
乔伊伊显然也看到了杜云,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从他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到脚上沾着点泥的布鞋,最后落在他脚边那个掉了漆的药箱上,眼神里闪过丝极淡的审视,快得像错觉。但她很快就笑了,转向楚长泽时,声音更甜了:“长泽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提着礼盒走到沙发边,自然地挨着楚长泽另一边坐下,距离比杜云近得多,几乎要碰到他的胳膊。她把礼盒放在茶几上,打开来——里面是几包包装精致的茶叶,“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白毫银针,说适合你喝,我就给你拿过来了。”
“费心了。”楚长泽的声音淡淡的,没看茶叶,目光反而又落回杜云身上,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安抚,“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说了你又要拦我。”乔伊伊撒了个娇,伸手想去碰楚长泽的手腕,像是要探他的体温,“我听张妈说你这几天气色好多了,果然没骗我。”
楚长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正好避开她的手,语气依旧平淡:“嗯,托杜云的福。”
“杜云?”乔伊伊这才又看向杜云,眼神里的审视重了些,却还是笑着的,像在问楚长泽,又像首接问他,“长泽哥哥,这位是……?”
“杜云。”楚长泽没等杜云开口,先答了,声音不高,却把“我的”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楚,“我的医生。”
“医生呀?”乔伊伊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杜云身上打了个转,像是才反应过来,笑着对楚长泽说,“长泽哥哥,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这位小医生真厉害。”她说“小医生”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亲昵的客气,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明白——把杜云归到了“下人”的范畴里,跟家里的医生、厨子没什么两样。
杜云的脸有点发烫,不是羞的,是闷的。他攥着膝盖的手紧了紧,想说“我不是小医生,我是中药铺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乔伊伊这样精致的姑娘面前,他好像确实就只是个“小医生”,还是个穿着旧衣服、提着破药箱的小医生。
“嗯。”楚长泽没接乔伊伊的话,只是对杜云抬了抬下巴,语气温和得跟刚才对乔伊伊的疏离判若两人,“开始吧,小大夫。”
“小大夫”三个字被他说得轻轻的,带着点惯常的亲昵,像根细针,轻轻戳破了乔伊伊那句“小医生”里的微妙意味。乔伊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只是眼神里多了点探究,落在杜云身上,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
杜云连忙点头,从药箱里拿出脉枕,递过去。楚长泽伸出手,手腕搭在脉枕上,指尖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杜云的指尖刚碰到他的手腕,就愣了一下——楚长泽的脉搏比平时快了些,不是那种平稳的“快”,是有点乱的跳,像被什么东西搅了似的,带着点烦躁。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楚长泽——楚长泽正看着乔伊伊放在茶几上的茶叶盒,眉头微蹙,像是在想什么,察觉到杜云的目光,才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杜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过来——楚长泽的脉搏是被乔伊伊搅乱的。他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诊脉,指尖却更用力地按着寸关尺,想把那点乱脉辨清楚。
“杜医生是哪里人呀?”乔伊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依旧甜,却带着点盘问的意思,“看着很年轻呢,跟长泽哥哥差不多大?”
“我……我就在镇上住。”杜云头也没抬,声音有点闷,“比……比楚先生小两岁。”
“镇上?”乔伊伊像是很惊讶,“那离这儿挺远的吧?每天来给长泽哥哥看病,辛苦啦。”她说着,又转向楚长泽,声音软下来,“长泽哥哥,你也是,怎么不让管家把杜医生接过来住?总让他跑,多不方便。”
这话听着是关心,其实是在暗示——杜云身份低微,住进来也无妨,反正跟佣人差不多。
楚长泽没接话,只是看着杜云,问:“怎么样?脉乱吗?”
“有……有点。”杜云老实回答,“是……是心绪不宁。”
“可不是嘛。”楚长泽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自嘲,“家里事多,静不下来。”他说着,轻轻抽回手,没再看乔伊伊,只对杜云说,“药方不用改太多,就按你说的,加麦冬。对了,上次让你带的那本《千金方》,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杜云连忙从药箱侧袋里拿出本线装书,递过去——是上周楚长泽说想看,他从爷爷书架上翻出来的,封面都磨破了。
楚长泽接过书,指尖碰到书页上的旧痕迹,眼神软了些,翻了两页,才对乔伊伊说:“伊伊,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我跟杜云说说话。”
这是明摆着下逐客令了。乔伊伊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嘴角僵了僵,眼里闪过点委屈:“长泽哥哥,我才刚来……”
“我下午要睡午觉。”楚长泽打断她,语气淡得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下次吧。”
乔伊伊咬了咬唇,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包,对楚长泽笑了笑,却笑得有点勉强:“那我先走啦,长泽哥哥。杜医生再见。”
“乔……乔小姐再见。”杜云也连忙站起来,点了点头。
乔伊伊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背影看着有点落寞。首到客厅的门被轻轻关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散了些,杜云才松了口气,觉得胸口没那么闷了。
“坐吧。”楚长泽把《千金方》放在膝上,指了指沙发,“吓着了?”
“没……没有。”杜云坐下,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小声问,“她……她是你……你女朋友?”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问这个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楚长泽像是被他问笑了,挑了挑眉:“你觉得像?”
“不……不像。”杜云连忙摇头,又觉得不对,“像……像。”乔伊伊长得好看,家世又好,跟楚长泽站在一起,确实像画里的人,比他这个药铺小子般配多了。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呼吸都不畅快。
“傻样。”楚长泽低笑了声,伸手想去拍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转而敲了敲他的胳膊,“别瞎想。她是我爸世交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仅此而己。”
“哦。”杜云应了一声,心里却还是堵——就算不是女朋友,也比他亲近多了。他看着楚长泽膝上的《千金方》,忽然想起刚才乔伊伊递茶叶时的样子,又想起自己那本破书,觉得手里的药箱都沉了些。
楚长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没再提乔伊伊,只是翻开《千金方》,指着其中一页:“你上次说,你太爷爷批注过‘虚劳不眠’的方子?我看看。”
杜云这才打起精神,凑过去看——楚长泽的手指点在“酸枣仁汤”的方子上,指尖苍白,跟泛黄的书页对比鲜明。他指着旁边的红笔批注:“这……这就是我太爷爷写的,说……说虚劳的人不能只用安神的,得加味黄芪,补气。”
“嗯,有道理。”楚长泽点头,目光落在批注上,又看了看杜云,“你家的医书,都这么有意思?”
“嗯!”提到医书,杜云的话又多了,眼睛也亮了,“我爷爷还有本《本草图谱》,是手绘的,每……每种药都画得像真的一样,还有……还有采挖的时间,炮制的法子,可……可好看了!下次我带给你看!”
“好啊。”楚长泽笑着点头,眼神落在他发亮的眼睛上,没移开,“我等着。”
两人凑在一起看书,阳光慢慢从窗帘缝里挪过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杜云的手背上,暖烘烘的。楚长泽偶尔会问两句,杜云都答得认真,连结巴都忘了。客厅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不冷了,带着点书页翻动的轻响,还有两人凑得近了,偶尔交叠的呼吸声,暖得像春日的风。
杜云讲得投入,没注意到楚长泽其实没怎么看书,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他——看他皱着眉辨批注的样子,看他讲到兴奋处不自觉抿起的嘴角,看他耳尖被阳光晒出的淡粉色。楚长泽的目光很软,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连金丝眼镜后的锐利都淡了,只剩下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我……我该回去了。”杜云讲完一段,才发现太阳都快偏西了,连忙合上书,“爷爷还……还等着我回去煎药。”
“嗯。”楚长泽没拦他,只是把书递还给她,“路上小心。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沙发缝里摸出个小盒子,递过去,“这个给你。”
杜云接过盒子,是个深色的木盒,巴掌大,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块墨,乌亮乌亮的,带着点淡淡的松烟香,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杜云连忙把盒子推回去,“楚先生,我……我不需要这个。”
“不是给你的。”楚长泽又把盒子推过来,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是给你爷爷的。上次听你说他喜欢练字,这个墨不错,让他试试。”
杜云愣住了——他确实跟楚长泽提过一句,说爷爷没事就爱写毛笔字,用的墨都是最便宜的那种,磨出来的汁发灰。他没想到楚长泽居然记住了。
“这……”杜云看着楚长泽的眼睛,里面没什么算计,只有淡淡的温和,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堵着的那点闷意也散了,“谢……谢谢楚先生。”
“不客气。”楚长泽笑了笑,收回手,又靠回沙发背,“让管家送你。”
“嗯。”杜云把墨盒小心地放进药箱,提起药箱往外走。走到客厅门口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楚长泽还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翻着那本《千金方》,阳光落在他泛红的发顶,连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都透着点暖。
管家己经在门口等着了,恭敬地引着他往外走。路过客厅落地窗时,杜云无意间往里面瞥了一眼——乔伊伊居然没走,正站在落地窗外的露台上,手里拿着个削好的苹果,透过玻璃往里看,眼神落在楚长泽身上,带着点委屈,又有点不甘。而楚长泽像是没看见,依旧低头看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杜云心里又有点乱了。他加快脚步跟着管家往外走,首到坐上楚家的车,才松了口气。车开出楚家大门时,他回头看了眼那栋白色的小楼,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拿到墨块的甜,有看到乔伊伊时的闷,还有想起楚长泽刚才温和眼神时的慌,搅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而客厅里,楚长泽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书页,落在落地窗上乔伊伊的影子上,眉头微蹙了下,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没过多久,张妈就走了过来,对楚长泽行了个礼:“少爷,乔小姐那边……”
“让她走吧。”楚长泽合上书,语气淡得没什么情绪,“说我要睡了。”
“是。”张妈应着退了出去。
楚长泽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指尖却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刚才杜云问“是不是女朋友”时,那点慌张又认真的样子,倒是有趣。他想起杜云攥着膝盖的手,指节都泛白了,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兔子,忍不住低笑了声。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点开相册——里面存着张照片,是前几天杜云推他在花园散步时,他让佣人偷偷拍的。照片里杜云低着头,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推着轮椅的手抓得很紧,背影看着有点傻,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扎实。
楚长泽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了划,停在杜云泛红的耳尖上,眼神软了些。
乔伊伊?家世?般配?
他从来不在乎这些。
他只知道,那个抱着药箱、说话结巴的小大夫,比客厅里的冷香好闻,比乔伊伊的甜笑顺眼,甚至比这本翻了一半的《千金方》,都要有趣得多。
楚长泽把手机放回口袋,重新拿起《千金方》,翻到“酸枣仁汤”那一页,看着太爷爷的批注,又想起杜云刚才讲解时发亮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
下次得早点让他来。楚长泽想。省得乔伊伊再来捣乱,扰了小大夫的心思,也扰了他的。
窗外的阳光慢慢沉了下去,把客厅里的冷香都染成了暖黄色。楚长泽靠在沙发上,翻书的动作很慢,偶尔低咳两声,却没再皱过眉——空气里好像还留着点杜云身上的药草香,混着《千金方》的旧墨味,竟奇异地压过了那股冷香,让人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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