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药铺的石板地缝里,总嵌着点药末。
不是刻意撒的,是经年累月捣药、晒药落下的——当归的棕褐,甘草的土黄,还有薄荷的淡绿,混在一起,被往来的鞋底碾得发亮,连带着空气里飘的药香,都像是浸了年月的,温温的,不呛人。
杜云跪在药臼前,手里攥着根枣木药杵,正捣着晒干的陈皮。陈皮是去年的,晒得干透了,掰开来能看到细密的纹路,捣起来该是“咔嚓”脆响的,可他捣了半天,药臼里的陈皮还是大块,力道全卸了,药杵在石臼底“咚咚”地撞,像在走神敲鼓。
“啪!”
爷爷从药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本线装书,抬手敲了敲他的后脑勺:“瞎捣什么?陈皮要捻,不是砸。”
杜云“啊”了一声,猛地回神,才发现药杵偏了,正撞在药臼边缘,掉了块细小的石渣。他连忙停下,红着脸把陈皮扒拉到一边:“爷…爷爷,我…我没走神。”
“没走神?”爷爷挑眉,在他旁边的小板凳坐下,手里的书往膝上一搁,“陈皮捣了半个时辰,还没成末。你当我老糊涂了?”
杜云低下头,手指抠着药杵上的木纹,没说话。阳光从院角的老槐树缝里漏下来,落在他手背上,暖烘烘的,可他心里却堵得慌,像塞了团没揉开的湿棉絮,闷得透不过气。
是昨天从楚家回来后就这样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乔伊伊的样子——米白色的连衣裙,珍珠耳坠,笑起来时浅浅的梨涡,还有她看向楚长泽时,那毫不掩饰的亲近。她站在楚长泽身边,一个娇俏,一个矜贵,连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都像是格外柔和,衬得他这个站在旁边、提着旧药箱的人,像幅精致画里不小心溅上的墨点,格格不入。
“楚先生和…和乔小姐,很…很配吧?”杜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说完自己都愣了——他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眯着眼打量他:“你说楚家那少爷?还有昨天来的乔家丫头?”
“嗯。”杜云点头,手指把药杵攥得更紧了,“乔…乔小姐长得好看,家…家世又好,跟…跟楚先生站在一起,像…像画里的人。”
他说着,心里又闷了几分。想起昨天乔伊伊给楚长泽削苹果的样子,指尖灵活地转着水果刀,苹果皮连成一条线没断,她递过去时,声音甜得像浸了蜜:“长泽哥哥,刚削好的,吃点?”
楚长泽没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用”,目光却越过乔伊伊,落在他身上,首到他走出客厅,那道目光还追着——可那又怎么样呢?乔伊伊能天天去楚家,能给楚长泽带进口的茶叶,能自然地叫他“长泽哥哥”,这些他都做不到。他能做的,不过是每周去给人诊脉,递脉枕,调药方,连多待一会儿都觉得唐突。
“配不配,不是看脸看家世的。”爷爷忽然说,伸手拿起药臼里的陈皮,用手指捻开,“有些人看着登对,骨子里不合;有些人看着差远了,倒能凑一辈子。”
杜云没听懂,抬头看爷爷:“爷…爷爷是说…他们不…不配?”
“我没说不配。”爷爷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是说,别人配不配,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去给人看病的,又不是去给人做媒的。”
“我…我知道。”杜云低下头,脸更红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楚先生要是跟…跟乔小姐在一起,应…应该会开心吧。”
“他开不开心,你怎么知道?”爷爷反问,“昨天你去,他气色怎么样?脉稳了吗?”
提到病情,杜云总算找回点正题,连忙点头:“稳…稳多了。舌苔也不…不红了,就是…就是乔小姐在的时候,脉跳得有…有点乱,像…像心烦。”
“哦?心烦?”爷爷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他见着你,心烦吗?”
“不…不烦吧。”杜云回想昨天的样子——楚长泽对乔伊伊总是淡淡的,甚至有点疏离,可对他说话时,眼神是软的,还会笑,会问他太爷爷的批注,会把珍贵的墨块给他带回来…想到这些,心里的闷意好像散了点,指尖也松了些。
可这散了的闷意没撑多久,又涌了上来。楚长泽对他好,大概是因为他是医生,能治好他的病吧?就像他对前巷的张阿婆好,给她熬安神汤,是因为张阿婆是病人。楚长泽对乔伊伊冷淡,说不定是怕她担心,或者…或者是装的?
“我…我也不知道。”杜云把脸埋得更低,声音闷闷的,“楚先生的心思,难…难猜。”
爷爷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拿起他捣了一半的陈皮:“行了,别捣了,去把那边的艾叶翻晒一下。晒不透,冬天泡脚会发潮。”
“哦。”杜云应了一声,站起身,拿起墙角的竹耙,走到院角的晒药架旁。架子上摊着薄薄一层艾叶,是前几天刚采的,绿中带点黄,晒得半干,带着点清苦的香。他拿着竹耙轻轻翻着,动作慢,眼神却又飘远了。
他想起楚长泽上次说“药浴包好用”,想起他发间混着药香的清味,想起轮椅颠簸时,自己扑上去扶住他,他耳后那点淡红的温度…心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像被竹耙搅乱的艾叶,乱糟糟的。
可一想到乔伊伊那句“长泽哥哥”,想到她自然地挨着楚长泽坐下的样子,心里又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细细的疼。
“我这是…怎么了?”杜云停下竹耙,抬手按了按胸口。
以前给人看病,从来不会想这些。张阿婆的孙子带女朋友来,他只会笑着递水,觉得“般配”;镇上的王小二跟邻村的姑娘定亲,他还去帮忙搬嫁妆,傻乐呵。可到了楚长泽这里,只是看到他跟别的姑娘站在一起,心里就堵得慌,连药都捣不好了。
是因为楚长泽是病人?怕他被打扰,影响病情?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更怕的是…楚长泽真的跟乔伊伊好了,就不需要他这个“小大夫”了。不需要他推轮椅,不需要他调药方,不需要他讲小时候采药的傻事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是来给人看病的,病好了,他该高兴才对。
“瞎想什么呢!”杜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指尖碰到滚烫的皮肤,更慌了。他用力挥动竹耙,把艾叶翻得“沙沙”响,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埋进艾叶里。
晒完艾叶,又去药房帮爷爷抓药。药柜上的小抽屉排得整整齐齐,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当归、黄芪、白术…他闭着眼都能摸到。可今天却好几次拿错——要抓党参,手却伸进了黄芪的抽屉;要称三钱甘草,秤杆却总是压不下去,手抖。
“云儿,你到底怎么了?”爷爷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戥子,“楚家那少爷的病棘手?还是他刁难你了?”
“没…没有!”杜云连忙摇头,把抓错的药倒回去,“病…病情稳着呢。楚先生也…也没刁难我,他…他还送我墨块,让…让我给您带回来。”
他从药箱里拿出那个深色的木盒,递给爷爷。爷爷打开一看,眼睛亮了亮:“这是…徽墨?老物件了。”他用指尖轻轻着墨块上的花纹,“他倒是有心。”
“嗯。”杜云点头,爱吃茄子卷的黛妮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想起楚长泽说“给爷爷的”时的样子,心里又暖了些,“他还…还问我太爷爷的批注,说…说有意思。”
“哦?”爷爷把墨块放回盒子里,看着他,“那你还愁眉苦脸的?”
杜云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怕楚先生跟乔小姐好,就不找我看病了”吧?这话听着就奇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
“我…我就是…就是觉得楚先生的病,好…好得慢。”杜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低下头,不敢看爷爷,“怕…怕耽误了。”
爷爷看了他半天,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云儿,你心眼实,是好事。但看病归看病,别把心思搁太多。楚家那样的门第,水深,不是咱们能蹚的。”
“我…我知道。”杜云点头,心里却更乱了。他没想要蹚什么浑水,他就是…就是有点担心,有点…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楚长泽的笑脸?舍不得他听自己讲采药故事时的专注?还是舍不得他那句带着笑意的“小大夫”?
越想越乱,杜云索性拿起药箱:“爷…爷爷,我…我去把楚先生的药包好,明…明天要带过去的。”
“去吧。”爷爷挥挥手,看着他匆匆走进药房的背影,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墨盒,又叹了口气——这傻孙子,怕是自己都没弄明白,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药房里更静,只有药柜的木头味和药材的香气。杜云坐在老木桌前,把给楚长泽调理的药材一一摆出来:麦冬、合欢皮、炒枣仁…都是温和平稳的药,他怕楚长泽虚不受补,每一味都称得格外准,用棉纸仔细包好,写上“每日一剂,温水煎服”。
包到最后,看到角落里放着一小袋桂花。是前几天从楚家回来时,衣服上沾的,他小心地摘下来,晒干了收着。桂花是温性的,能安神,还能泡茶喝,甜甜的,不苦。
杜云拿起一小撮桂花,犹豫了一下,包进一个小纸包里,塞进药包最底下。楚长泽说嘴里发苦,泡点桂花茶,应该能好点吧?
可…乔伊伊会不会给她带更好的茶?她带的是“国外回来的白毫银针”,比这晒干的野桂花金贵多了。
杜云的手顿了顿,又想把小纸包拿出来,可指尖碰到干燥的桂花,想起楚长泽坐在轮椅上,被阳光晒得发红的发顶,最终还是没拿。就当…就当是加的药引吧。他想。
把药包好,放进药箱,天己经擦黑了。爷爷在厨房做饭,飘来葱花饼的香味,是他爱吃的。可他没什么胃口,坐在院角的小板凳上,看着天上慢慢亮起来的星星,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手机忽然“嗡嗡”地震了一下,放在石桌上,屏幕亮着,是条信息。
杜云愣了一下——他这旧手机,除了爷爷和管家,很少有人发信息。他拿起一看,发信人是“楚长泽”——上次存的号码,他怕忘了,特意备注了“楚先生”。
信息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是窗外的晚霞,红得像火烧云,铺在天上,暖融融的。下面配着一行字:“小大夫,今天的药,好像没那么苦了。”
杜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晚霞他见过,后山的晚霞比这更红更亮,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楚长泽发来的这张,心里忽然就软了。
他想起昨天离开时,楚长泽追着他的目光,想起他递墨块时微凉的指尖,想起他看着自己捣药时,眼里的笑意…那些堵得慌的闷意,像被晚霞的暖风吹散了似的,慢慢淡了。
楚长泽没提乔伊伊,没提茶叶,只提了药,还说“没那么苦了”。
是不是…是不是在他心里,自己配的药,比乔伊伊带的茶叶更重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杜云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连带着眼睛都亮了些。他手指有点抖,慢慢打字,删了又改,半天只回了两个字:“…嗯,好。”
发完信息,把手机揣回口袋,手心都是热的。厨房飘来的葱花饼香味好像也变香了,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云儿!吃饭了!”爷爷在厨房喊。
“来了!”杜云应了一声,站起身,脚步轻快了些,往厨房走。
路过药房时,看到桌上包好的药包,想起那个小纸包的桂花,心里又甜了些。
也许…也许乔伊伊和楚长泽,也没那么般配吧?楚长泽对她,好像也没那么亲近。
可…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杜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己经暗了,可他好像还能看到那句“没那么苦了”。心里那点奇怪的、堵得慌的滋味还在,只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有点甜,有点慌,还有点期待明天快点来。
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但他知道,楚长泽的一条信息,就能让他从闷得慌变得心里甜,这种被轻易牵动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就像爷爷说的,楚先生的心思难猜。可他自己的心思,好像更难猜。
杜云走进厨房,爷爷把一张热乎乎的葱花饼递给他:“发什么愣?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杜云接过饼,咬了一大口,葱花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暖烘烘的。他看着爷爷,忽然小声问:“爷…爷爷,人…人会不会因为一个人,心…心里忽上忽下的?”
爷爷舀粥的手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笑了:“会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这样。”
“喜…喜欢?”杜云愣住了,嘴里的葱花饼都忘了嚼,“可…可楚先生是男的啊!我…我是来给他看病的!”
“我没说你喜欢楚家少爷。”爷爷白了他一眼,把粥碗推给他,“我是说,人都这样。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哦。”杜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下头喝粥,可“喜欢”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掉进了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喜欢一个人,会心里忽上忽下?会因为他一条信息就开心?会看到他跟别人站在一起就堵得慌?
那…那他对楚长泽,是…是喜欢吗?
这个念头太吓人了,杜云连忙摇摇头,把它甩开,大口喝着粥。可粥是热的,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咚咚”地跳,停不下来。
窗外的星星更亮了,老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摇摇晃晃的。杜家药铺的灯亮着,暖黄的光,混着药香和葱花饼的香味,是杜云从小熟悉的味道。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那个雨夜楚长泽被送进来开始,从他第一次触碰到那双冰凉的手开始,从那句带着笑意的“小大夫”开始,有什么东西,悄悄在他心里扎了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现在,这根嫩芽被乔伊伊的出现和楚长泽的一条信息轻轻拨了一下,开始往上冒,带着点疼,又带着点甜。
杜云喝着粥,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可他好像还能看到那张晚霞的照片。
明天…明天就能见到楚长泽了。他想。到时候…到时候问问他,桂花茶好不好喝。
至于心里那点忽上忽下的滋味,先不管了。他想。反正…反正楚长泽说,药没那么苦了。这就够了。
只是那碗粥,他喝了半天,都没尝出是咸是淡——心里太乱,也太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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