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丝缠缠绵绵，把老巷的青石板润得发亮。林小满站在柜台后，正对着玻璃罐里的蓝莓出神。
那些果子紫得发黑，表皮蒙着层白霜，像谁把夜空的星子揉碎了装在里面——这是巷尾老周叔从山里采来的野蓝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背着竹篓走三小时山路，把最新鲜的果子送到店里。
“小满，今年的蓝莓结得密，”老周叔的粗布褂子还带着山雾的潮气，“后山那片坡，踩上去跟踩紫绒毯似的。”
他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白T恤上印着“自然保护协会”的字样，是他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周明宇，手里还捧着个标本夹，里面夹着片蓝莓叶。
林小满把玻璃罐捧到操作台，指尖碰着冰凉的罐壁，沁出层细汗。做蓝莓冰淇淋得先挑果子，她挑了个白瓷盘，将蓝莓一颗颗放进去，坏果要扔掉，带虫眼的要挑出，剩下的果实堆在盘里，紫得沉甸甸的，像盛了盘浓缩的暮色。
“要先熬果酱吗？”周明宇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雨珠。他每年暑假都回来帮父亲送果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冰淇淋制作的全过程。
“嗯，野蓝莓带点涩，得用蜂蜜调调。”林小满取了口铜锅，把蓝莓倒进去，又舀了两勺土蜂蜜。
蜂蜜是隔壁养蜂人老李的，带着槐花的清甜味，倒进锅里时，拉出细长的糖丝，在蓝莓上缠缠绕绕，像给紫色的小果子系了层纱。
她把铜锅架在小炉子上，用银勺慢慢搅。火不能太旺，得让蓝莓在慢火里慢慢渗出汁水，果皮会渐渐发皱，果肉却变得软乎乎的，紫黑色的汁液咕嘟咕嘟冒小泡，香气混着水汽漫出来，把整个小店都染得甜甜的。周明宇忍不住凑过来，被热气烫得缩了缩脖子，惹得老周叔笑他“还是个毛头小子”。
“当年你娘在的时候，就爱这么熬果酱，”老周叔蹲在炉边添柴，“她说蓝莓是山里的星星，熬进糖里，冬天也能看见光。”他手里的柴禾噼啪响，火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
林小满把熬好的果酱倒进细筛，用勺背慢慢压。紫红色的酱汁顺着筛眼往下淌，落在瓷碗里，像融化的紫水晶。剩下的果皮和籽要倒掉，老周叔却捡起来，说“洗洗还能泡水喝”，他总这样，舍不得浪费一点好东西。
这时候该打发奶油了。林小满取了瓷盆，倒上鲜奶油，手腕转得匀匀的，打蛋器在盆里划出圈，奶油渐渐变得蓬松，像刚摘的云朵。她把滤好的蓝莓酱倒进去，紫白相间的混合物在盆里晃，像把晚霞揉进了牛奶里。
“得加些新鲜果肉才好。”她又挑了些完整的蓝莓，用小刀对半切开，紫红色的果瓤里嵌着细小的籽，像撒了把碎钻。这些果块拌进奶油酱里，就成了冰淇淋的坯子，得放进冰柜慢慢冻着。
“等多久才能吃呀？”周明宇盯着冰柜，像个等糖吃的孩子。他说在省城读书时，总买便利店的蓝莓冰棒，却从来没有这么浓的果香。
“得等它把故事冻进去。”林小满擦着手笑。老周叔正给儿子讲从前的事，说二十年前他带着周明宇的娘进山，她踩着露水摘蓝莓，说要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可没等实现，她就病了，最后那段日子，老周叔每天都去山里摘蓝莓，用搪瓷碗装着，放在她床头，看她慢慢吃。
“她说蓝莓像星星，”老周叔声音有点哑，“吃了就能在天上看见咱们。”
雨还在下，打在木格窗上沙沙响。林小满坐在藤椅上，看周明宇给父亲拍背。她想起大学时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梅雨季。
室友把一把伞塞进她手里，说“图书馆门口有人等你”。她跑出去，看见沈知行站在梧桐树下，怀里抱着个保温桶，蓝色的伞沿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我妈寄的蓝莓干，”他把桶递给她，镜片后的眼睛很亮，“说泡水喝能明目，看你总熬夜画图。”
那天他们共撑一把伞回宿舍，雨水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她偷偷往他手里塞了颗蓝莓干，他含在嘴里，突然停下脚步，说“小满，我报了保护区的志愿，毕业可能要去山里”。
“挺好的呀，”她踢着路上的水洼，“山里有好多蓝莓呢。”
他笑起来，伞往她这边歪了歪，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点甜。后来他真的去了西南山区，临走前送她一本植物图鉴，在蓝莓那页夹了片干花，是他在野外采的。
冰柜突然“咔嗒”响了一声，林小满起身打开门。蓝莓冰淇淋己经冻好了，紫得发黑，上面还嵌着半颗切开的蓝莓，像块藏着星星的宝石。
“能尝尝吗？”周明宇搓着手，眼里闪着光。老周叔也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擦汗的布。
林小满用铜勺挖了球，放进白瓷碗里。周明宇迫不及待尝了口，突然“唔”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
“怎么了？”老周叔拍他后背。
“像……像我妈熬的果酱味！”他声音有点抖，又挖了勺，这次慢慢嚼着，“还有点酸，跟山里的野蓝莓一模一样。”
老周叔也尝了口，没说话，只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冰淇淋上，紫得发亮。
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站在门口，背包上还沾着泥点。他看到林小满时愣了愣，手里的登山杖差点掉下来。
“小满？”
林小满握着铜勺的手顿了顿，酱汁在勺柄上凝成紫珠。男人走近了些，晒黑的脸上带着风霜，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像盛着阳光，像当年那个在雨里给她递保温桶的少年。
“沈知行？”
沈知行挠挠头，耳后还有点晒红：“我听老周叔说……说这里有最好吃的蓝莓冰淇淋。”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盒子，“在山里采的蓝莓干，给你。”
周明宇突然指着他叫起来：“你是不是保护区的沈老师？我在论文里引用过你的报告！”
老周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拉着周明宇往外走：“咱们去给老李送蓝莓，让他们慢慢说。”年轻人一步三回头，冲锋衣的拉链晃呀晃的，像颗跳动的蓝莓。
林小满挖了两勺冰淇淋，盛在白瓷碗里。沈知行坐在对面，勺柄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阳光落在他手背上，也落在冰淇淋上，紫色的球慢慢融出汁，顺着碗壁往下淌，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当年没来得及说，”沈知行的声音有点哑，“图鉴里……夹着的干花，是我特意找的，花语是‘等我回来’。”
林小满咬了口冰淇淋，蓝莓的甜混着奶油的香在嘴里化开，突然尝到点微涩，像那年没吃完的蓝莓干。她想起他画的蓝莓图谱，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像冰淇淋一样，在时光里慢慢冻成甜的形状。
冰柜还在轻轻嗡着，门外的梧桐叶上滚着水珠。沈知行正说着山里的蓝莓季，说他总想起她当年踢水洼的样子，说每次看到蓝莓，就像看到了星星。林小满笑着给他续了勺冰淇淋，紫得发黑的球在碗里打转，像藏了整个夜空的秘密。
老巷的阳光慢慢暖起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混着蓝莓的甜香，在空气里慢慢酿成了时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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