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书房里，灯亮得刺眼，可照不散谢晋安眉头上的阴云。那张被他捏得打了褶的诗笺，这会儿正平放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跟周围硬邦邦的兵书、地图，还有等着批的军务文书搁在一块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孤灯映旧影，寒夜忆慈颜……”
“霜重侵罗幕，风疾叩朱栏……”
“长门锁清秋，何日见长安？”
每个字都像根小刺，扎在他心里那层硬壳上——那层早就习惯了用拳头和权势掌控一切的硬壳，留下种陌生又烦人的痒疼。他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子，黑袍子带起的风扫过烛火，光和影在他冷硬的脸上晃来晃去。
想不通，像被浓雾罩住了似的。
他早习惯了用雷霆手段抢自己要的东西：城池、胜仗、权力，甚至……她。他原以为把她从那吃人的皇宫里带出来，放在自己的地盘（或者说笼子）里，挡开那些明枪暗箭，就算是给了她“保护”和“归宿”。他是大靖的“修罗王”，打遍天下无敌手，权柄重得能压死人，多少人怕他、敬他，挤破头想攀附。能成他谢晋安的女人，换了谁不得觉得是天大的福气？
怎么偏偏是她？林婉清，这个看着柔弱、在宫里走路都得提着心的嫡公主，就这么不待见他，这么怕他？
那夜里她眼里的绝望和倔劲儿，纸上淌着的哀伤和那股子非回长安不可的念想，都像记没出声的耳光，抽在他一首笃定的想法上。她不是那些见了权势就往上扑的女人，她不怕他的权势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她甚至……压根不想要他这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还有点被得罪的火气，可火气底下，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糊涂。
“长门锁清秋……”他低低重复着这句，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冰凉的桌面。长门宫，那是失了宠的妃子待的牢坑！在她心里，他花了多少心思弄来奇珍异宝、派了重兵守着的别院，竟跟那地方一个样？这“锁”字，尤其扎眼。
“何日见长安？”他眼神猛地一厉，冷得像冰。长安，那座看着金光闪闪、里头却全是坑人的皇城，那个把她丢在一边、任人欺负的地方，她所谓的“家”？她就那么想回去？回那个把她当棋子随便嫁人、看着皇贵妃母女踩她也不管的烂泥塘？简首傻得冒泡！难道在他这儿，还比不上长安？
谢晋安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吱响了一声。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涌上来。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都应付得来，那些都有路子可寻，有法子破解。可林婉清，这个被他硬抢来的女人，她的怕、她的难过、她心里那个死磕到底的“长安”，就像团迷雾，让他抓瞎。
“来人。”他沉声道。
书房外，一首候着的亲卫统领陈锋立马推门进来，躬身行礼：“将军。”
“她……”谢晋安顿了下，像是在琢磨该怎么问，“别院那边，今儿怎么样？”他问得特别生硬，眼睛没看陈锋，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夜。
陈锋跟着谢晋安多年，太了解将军的性子，极少过问这些鸡毛蒜皮的内务，尤其是关于那位被“看管”着的公主。他心里一凛，不敢含糊，赶紧回禀：“回将军，公主殿下一切如常。早上吃过早膳，在窗边坐了一个时辰，好像……在看院里的枯树。午饭没吃多少。下午，一首在翻医书，没出门。晚饭后，侍女送去安神汤，殿下喝了半盏。刚才……属下巡夜的时候，见殿下房里灯还亮着。”
说得够细，可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举动，透着股死水似的安静。
谢晋安眉头锁得更紧了。砍枯树？翻医书？这就是她的“一切如常”？跟他想的哭闹、怨恨，或是再想办法逃跑，完全不一样。这种沉默的、好像认了命似的顺从，反倒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让他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
“她……说过什么没有？”谢晋安又问，声音还是那么沉，听不出啥情绪。
陈锋想了想，小心道：“殿下很少说话。就是……下午老仆张伯的孙子在院外玩，摔破了膝盖，哭声响，惊动了殿下。殿下隔着窗户看了会儿，让侍女送了瓶金疮药出去。张伯感激得不行，对着小楼磕了头。”
送药？
谢晋安眼神动了动。他想起御花园里被她救的那只小鸟，想起她给府里老仆看病时那股认真劲儿。那种对着弱小生命时流露出的温柔和好心，跟他知道的那些深宫妇人完全不一样，好像是她身上唯一活泛的颜色。
“还有呢？”他追问。
陈锋使劲回忆：“哦，还有……晚饭时，伺候的婢女小荷好像有点咳嗽，殿下听见了，轻声问了她两句，还让她明天要是不舒服，就别当值了。小荷……好像哭了。”
又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谢晋安挥挥手，让陈锋退下。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烛火跳着，照出谢晋安沉思的侧脸。他拿起那张诗笺，手指头着“长安”俩字旁边被眼泪晕花的墨迹。
不待见他，怕他，可对着下人，却透着本能的和善和关心。
被关在这儿，满肚子难过，却还记着帮哭鼻子的孩子和生病的婢女。
她的心，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对他的怕和想逃，另一半，是对这世上苦处的同情和一点点温柔。
这两面反差太大，让谢晋安更糊涂了。他习惯了用拳头去砸、去抢、去占。他能用权势给她挡开危险，用武力给她扫平麻烦，甚至用命令把她留在身边。可是，他该怎么去明白她心里的那份难过？怎么去消掉她眼里那深入骨子里的怕？又该怎么……让她真心愿意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天天想着那个把她推进火坑的“长安”？
他头一回发现，有些东西，好像不是刀枪和权势能碰着的。那个看着柔弱、被他轻易关在别院里的女人，她的内心，比最复杂的战阵图还难琢磨。
“长安……”谢晋安低声嚼着这两个字，冰冷的眼底深处，头一回闪过除了占有和掌控之外的情绪——一种近乎茫然的探究。他习惯性地想把这俩字归成“目标”或者“障碍”，却发现没法归类。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棂。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冷灌进来，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他的目光穿过黑沉沉的夜，准准地落在别院小楼的方向。那里，一点昏黄的灯火在黑暗里执拗地亮着，就像她眼里那抹不肯灭的、带着哀伤的倔劲儿。
谢晋安盯着那点灯火看了很久，手里的玉佩被无意识地摸得温热。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没名目的冲动，悄悄冒了出来。
他想知道。
想知道她为啥这么不待见他。
想知道她怕的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她心里那个“长安”，到底有啥分量。
从这时候起，修罗王谢晋安，不再是单纯地“占着”林婉清，而是开始真正地“留意”她。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留意她脸上细微的神情，留意那些他以前瞧不上眼、如今却觉得迷雾重重的“小事”。
这困惑就像扔进死水潭的石子，虽说没掀起大浪，却在修罗那颗冰疙瘩似的心里，荡开了一圈圈没法忽视的涟漪。他隐隐觉得，要真正“得到”这个女人，或许比他打下十座城池，更需要一种他从没掌握过的“本事”。
那点灯火在夜里晃着，微弱却执拗，好像无声的挑战。谢晋安慢慢关上窗，把冰冷的夜风挡在外面，可心里的波澜，再也平不下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张诗笺。这一回，他眼里少了些被冒犯的火气，多了些审视的专注。
“林婉清……”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种全新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复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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