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东暖阁的夜里，静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跟定好的鼓点似的，敲得婉清心里发紧。她蜷在宽大的床榻上，把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可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那份讲赤狐岭惨败、说佟氏亲兵全战死的旧密报，像条最冷的毒蛇，缠着她的念头不放，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寒气，吓也吓得人骨头疼。谢晋安藏着这份密报到底想干啥，像团散不开的浓雾，沉沉压在她心上。她不敢想，偏又控制不住地琢磨，在害怕和累的折磨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书房那边，原本规律的、谢晋安处理军务时的低低声响，不知啥时候没了。换成了一种让人不安的、老半天没动静的、憋着劲儿的安静。
突然！
“哐当——！”
一声闷闷的重物撞东西的声音，猛地从书房那边传过来！紧接着，是一阵压到了底、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跟受伤野兽似的低低喘息！
那声音不算大，隔着墙有点模糊，可在这死静的夜里，跟炸雷似的在婉清耳边响起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出啥事儿了？！
那声音……是谢晋安？！
紧接着，又是一阵憋着的、重重的呼吸声，带着说不出的疼和强忍着的劲儿，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中间还夹着几声使劲憋着的哼哼。
婉清心跳得飞快。她下意识地屏住气，光着脚，轻手轻脚走到跟书房挨着的墙根，侧着耳朵听。
那重重的、带着疼和憋着劲儿的呼吸声更清楚了！每吸一口气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呼一口气都带着忍不住的哆嗦。还有……还有牙齿咬得紧紧的、细微可又让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在疼！
他正受着老大的罪！
这想法让婉清有点发愣。那个跟铁铸似的、好像永远不会倒下、啥都能攥在手里的“修罗王”，居然会发出这样……近乎软弱的声音？
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急匆匆推开，一阵特意压低可又藏不住着急的说话声隐约传过来：
“……将军！您咋样？！”
是陈锋的声音。
“……老伤……又犯了……比上回……更厉害……” 另一个有点老的声音，带着慌和没办法，是府里的大夫！
“……药呢？！快！”
“……用了……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内服的镇……镇痛散……可……可这伤……当年那一箭……扎进肩胛里，毒虽说清了，可筋脉……筋脉伤得太狠，寒气……寒气钻进骨头缝……碰着阴冷天或是……或是累着了……准……准会复发……扎针吃药……恐……恐怕压不住……” 府医的声音满是没辙的劲儿。
“……废物！” 陈锋压着嗓子的低吼里带着火。
“……呃啊——！” 一声没防备的、满是剧痛的闷哼从谢晋安嗓子里冲出来，接着又被硬生生咽回去，变成更粗重吓人的喘息。
老伤复发？肩胛？毒箭？寒气入骨？
婉清贴在冰凉的墙上，手指头因为使劲攥着劲儿微微发白。她想起那晚他替自己挡刀时，那深可见骨的伤口，那咕嘟咕嘟往外冒的血……难道那还不是他唯一的伤？他身上还有更早的、更厉害的老伤？听府医的意思，这伤特别顽固，钻进了筋骨里，碰着冷天或累着了就犯，再好的药也难压住？
书房里，重重的喘息和憋着的疼哼断断续续。府医好像在试着扎针或是推拿，可看样子没啥用。陈锋着急踱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将军，您……您别硬扛了！属下这就去请宫里的……”
“闭嘴！” 一声沙哑可又跟炸雷似的低吼猛地打断了陈锋的话。那声音因为太疼变了调，可还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谢晋安独有的绝对威严和……一种近乎拧巴的倔劲儿！“滚……都给我滚出去！”
“将军！”
“滚——！” 这一声怒吼用了全力，带着破音的嘶哑，接着引发一阵厉害的呛咳和更急更痛苦的喘息。
书房里一下子静了。过了会儿，是陈锋和府医没辙又担心的告退声，还有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重重的脚步声走远了。
书房里，只剩下那越来越憋着、越来越粗重、跟破风箱似的喘息声。那喘息里，夹着一种让人心里发紧的、肉身子扛不住极限疼痛时才会有的、细微可又清楚的哆嗦。
婉清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凉的墙，一动不敢动。她差不多能想出书房里的样子：那个永远挺得像松树、气场压人的男人，这时候说不定正弓着身子，死死抓着书案边，手指头因为使劲发白，脑门上青筋蹦着，冷汗湿透了黑衣服，一个人跟那钻进骨头缝的老伤较劲。
他不肯露怯。
不肯在任何人跟前显出弱来。
连府医和陈锋都被他粗暴地赶了出去。
这种厉害的、近乎跟自己过不去的倔，跟他平时冷酷霸道的样子叠在一块儿，形成一种特别矛盾又特能打动人的画面。婉清心里翻腾着说不清的情绪。有剩下的害怕（关于那份密报），有对他硬把自己关起来的气，可这会儿，好像又掺进了一丝说不出的……震动？
这个用身子替她挡刀的男人。
这个扛着整个北境安危、书房里堆着兵书和带血舆图的男人。
这个这会儿正在隔壁书房，受着老伤啃骨头似的疼、却连一声疼都不肯喊出来的男人……
他强得像神佛，可在没人的地方，又弱得像受伤的困在笼里的野兽。
婉清慢慢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胳膊弯里。隔壁那重重的、痛苦的喘息声，透过冰凉的墙，一声声，清楚地敲在她耳朵上，也敲在她乱糟糟的心上。
这声音，比她之前经历的任何害怕都更首接，更沉。
它不再光代表着威胁和掌控。
里面开始有了叫“痛苦”和“倔强”的实实在在的血肉。
修罗的伤，头一回这么明晃晃地、用声音的样子，穿过墙壁，也穿过了婉清心里那层厚厚的害怕结成的冰，带来一种新的、让人心里发紧的认识。这一夜，主院的书房和东暖阁，就隔了一堵墙，却满是两种不一样可又悄悄缠在一块儿的苦——一种是说不出的、钻进骨头缝的老伤折腾；另一种，是陷在害怕和疑云里、瞅见黑暗旋涡的没辙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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