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满是药味和汗味，空气紧张得像要凝固。谢晋安背对着婉清，高大的身子绷得像拉满的弓，微微驼着，撑在墙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太用力，白得吓人。那口憋着剧痛的粗气，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动静。
婉清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几乎要撞断肋骨。手里那本《金匮玉函经》残卷的糙边硌着掌心，有点疼，倒让她记着这会儿的举动有多疯，后果也说不清。恐惧像冰凉的藤条，还缠着她的手脚，可另一种更强的劲儿——当大夫的冷静和专注，正从心里一点点冒出来，逼着她别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药味和汗味的空气钻进肺里，倒奇异地让她乱哄哄的心静了些。眼睛扫过残卷上模糊的字和图，关于肩胛筋脉、寒气淤堵、导引扎针的说法，在脑子里清楚起来。
“将军，”她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可听得明白，“请……请把上衣脱了。得在伤处周围扎针导气。”
谢晋安的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下。那口粗气好像顿了顿。对一个习惯了啥都自己说了算、连狼狈样都不肯让人看见的男人来说，露着伤处，尤其在她跟前，跟受辱差不多。
静了几秒。
就在婉清以为他会发火拒绝时，那只撑在墙上的手，慢慢悠悠地、带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僵硬，从墙上挪开了。他还是背对着她，没回头，只用没受伤的右手，笨手笨脚地解着黑外袍的带子。布料摩擦的声响在静地里格外清楚，还混着他一动就扯着伤处、憋得更粗的喘息。
婉清赶紧低下头，不敢看。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放下残卷，打开自己带来的小木匣。里面除了医书，还有个素色锦缎包着的针囊。她解开锦缎，露出里面长短不一、闪着银光的细针。拿出块干净的白帕，倒了点随身带的烈酒——本是用来给小伤口消毒的，仔细擦着针尖，动作轻而专注。
等她再转过身，谢晋安己经把左肩的衣裳褪了，露出一大片结实却满是疤的麦色后背。昏黄的灯光下，那宽肩膀后背上新旧疤痕交叠，像高低不平的山，默默说着多少次浴血拼杀。左肩胛骨靠下的地方，一道深凹的、像蜈蚣似的旧疤特别扎眼！疤周围的肉透着不正常的紫红，还紧绷着，有点肿，皮下的筋脉鼓起来，像冻僵扭在一起的树根，透着让人发怵的寒气！这就是疼的根儿！
婉清心里猛地一揪。这疤比她想的要吓人多了！她都能想到当年那一箭或是一刀，得造成多大的伤。强迫自己移开眼，专心看伤处周围的气血脉络。
她走到他旁边，微微踮着脚——他实在太高了，小心地凑近。一股属于谢晋安的、混着汗味、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男人味涌过来，带着股不容忽视的侵略感，还有……烫人的温度？他身子像个大火炉，就算正受着寒痹的疼，身上还是热得厉害。
“将军，会有点凉。”她轻声提醒，声音放得特别柔，好像怕惊着啥似的。
谢晋安没应声，可那绷得像石头的后背好像更僵了点。他还是侧着脸，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墙，下巴绷得像刀，汗顺着硬朗的侧脸往下滚。
婉清屏住气，伸出有点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肩胛疤周围的皮肤。
“嘶——”
她指尖刚碰上，谢晋安就猛地吸了口冷气！整个人像被电着似的抖了下！不是因为疼，是那突然贴上的、凉凉的、软乎乎的触感！像冰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从没跟人这么近地贴过皮肤！更别说还是个女子！她指尖凉凉的，带着种奇怪的、让人心里发紧的软，跟他记里那些刀枪剑戟、血里来火里去的感觉都不一样！这陌生的、软乎乎的触感，带着说不出的刺激，一下子钻过他因为太疼而格外敏感的神经，差点本能地躲开！
可婉清接下来的动作，倒奇异地让他那瞬间的惊和抗拒消了点。
她的指尖没停，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当大夫的专业和冷静，在他又烫又紧的皮肤上慢慢移动、按压。力道不轻不重，还有种特别的节奏，像在量山川脉络，找淤堵的地方。她动作准而稳，压根没受他身子突然一僵的影响。那股专注劲儿，顺着指尖的温度和力道，清清楚楚传了过来。
谢晋安绷紧的身子，在那稳当又准的按压下，竟不由自主地、慢慢松了一丝丝。他还是侧着脸，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偏了点，用眼角余光，头一回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旁边的女子。
昏黄的灯光描着她专注的侧脸。
睫毛很长，这会儿微微垂着，在眼皮底下投出一小片扇影，随着她专心找穴位的动作，像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
鼻梁秀气挺括，鼻尖因为紧张和专注，渗了层细汗，在灯底下闪着光。
嘴唇抿着，透着股不肯松劲的认真和倔劲儿。
几缕黑头发因为她微微低头的动作滑到脸颊边，随着她轻轻的呼吸飘着。
这时候，她身上那些害怕、柔弱，还有身为囚徒的缩手缩脚，好像都没了。只剩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沉静。那专注的光，亮了她清澈的眼，让她整个人都裹在一种奇怪的、让人挪不开眼的柔光里。
谢晋安忘了疼，忘了气，忘了被人看见狼狈样的丢人。他的心，头一回被跟掌控、力量、打打杀杀没关系的东西抓住了。
他看着她凉凉的指尖，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温柔劲儿，在他又热又烫的伤处周围动着。那点凉意，像细细的水流，居然奇异地开始浇灭他筋脉里乱窜的、像冰锥扎似的疼！每按一下，都带着准头的引导，像在通淤堵的河道，把那蚀骨的寒气引走。
“找到了。”婉清轻轻说，像叹口气。她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灯底下闪了点寒光。
谢晋安的心猛地一提，身子又绷紧了。
可预想中的疼没等来。那凉凉的指尖又落下来，在他肩胛旁边一个穴位上轻轻按了按，像在安慰。接着，针尖以一种特别轻、快、几乎没啥疼的方式，扎进了他的皮肤。
然后是第二针，第三针……
她动作干脆利落，又快又稳又准。每次下针，都伴着她轻轻的呼吸，还有她那全神贯注、好像全世界就剩她和伤者的眼神。
谢晋安首勾勾地看着她。
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是全神贯注的样儿。
看着她额头渗的亮闪闪的汗，顺着光溜溜的脸颊往下滑。
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的、的嘴唇。
一种从没感受过的、陌生的心动，像往深潭里扔了块石头，在他硬得像铁的心湖里，猛地荡开一圈圈没法忽略的涟漪。
原来……
这双总带着怕看他的眼睛，专注起来，能这么亮，像盛着碎星星。
这双总发抖的手，拿针的时候，能这么稳，藏着能止疼的力量。
这凉凉的指尖碰着他滚烫皮肤的感觉……
竟能这么……让人心里一动。
他头一回这么近地看她。
头一回，这么清楚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还有她心里那份跟害怕完全不同的、沉静又强韧的力量。
书房里，只剩银针轻轻颤动的嗡鸣，和她又轻又匀的呼吸声。那曾让人喘不上气的、疼得首抽气的动静，不知啥时候，己经悄悄平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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