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将军府,空气里飘着潮湿的草木清气。婉清把封好的竹筒交给小荷,就逼着自己回了书案前,重新拿起那本《金匮玉函经》。书页上的字在眼前晃,墨香还是老样子,心里头却像被扔了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停不下来。
谢晋安那封冷冰冰硬邦邦的密信,像块带棱带角的冰疙瘩,沉甸甸压在她心上。
“安否?”
“勿出。”
“待归。”
每个字都带着他特有的、谁都别想违抗的命令口气,把她从这些日子用仇恨和医书搭起来的短暂平静里,硬生生拽回现实——她还是个囚徒,是他“等回来”的所有物。这想法让她憋得慌,又烦又抵触。
可烦归烦,心里头却还有点说不清楚的……不对劲?
她想起护国寺外陡坡上,秦烈跟神兵下凡似的那股子冷威慑。要不是谢晋安留下这暗手,她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名声毁了,甚至连骨头渣都不剩。这算不算……换种方式的“保护”?虽说这保护带着镣铐,带着他那强硬的心思。
还有……他胳膊上那吓人的老伤。北境天冷,仗打得又胶着,他那钻进骨头缝的寒痹……会不会在没完没了的拼杀和冷飕飕的夜露里又犯了?府里的大夫没辙,她留下的药方……他按时喝了没?
这念头跟水底的暗流似的,悄悄冒出来,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等反应过来自己在想啥,心里头猛地一惊,跟着就涌起一阵特强的讨厌自己的感觉!她这是干啥呢?可怜那个关着她的男人?担心那个可能和母族惨案有关系的修罗?!荒唐!
她烦得把医书推到一边,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雨后的院子清清爽爽湿乎乎的,玄甲士兵还跟雕像似的站着。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张被她揉皱又展平的信纸——上面是她那同样冷冰冰、憋着劲的三个字:“安。知。盼捷。”
太硬了。
太……像在无声地对着干。
一股说不出的冲动,没打招呼就攥住了她。说不定是雨后那清新的空气勾了心弦,也说不定是心里头攒的情绪得找个别的出口。她不是故意的,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重新拿起笔,蘸了墨。
笔尖悬在白信纸上面,微微打颤。她不是要再写封回信,那封“安。知。盼捷。”己经够表明态度了。她就是……就是看着那空白的信封,看着那装着冷冰冰密信的黑竹筒……
手指头一动,笔尖落了下去。
没琢磨,没斟酌,好像就是心里头的情绪自然淌出来似的。一行清秀柔婉、却带着边塞苍凉味儿的诗句,被她随手写在了那用来封密信的、看着不起眼的白信封角上:
无那金闺万里愁,烽烟遥望玉门秋。
写完的那一刻,婉清自己都愣了。
这是前朝一个没混出名堂的边塞诗人,感慨戍边将士的句子。意思是:(将士们)没法排解那深闺里隔着万里的思念愁绪,只能望着玉门关外的烽火,过这冷清的秋天。
她咋会写下这个?
是在感慨那些远在北境、浴血拼杀的将士?他们也有爹妈妻儿,也在望着老家。
是在……隐晦地表示对他处境的一点理解?明白那“战事胶着”背后的血和泪,知道那“无恙”俩字底下可能藏着的伤?
还是……连她自己都不愿细想的、更微妙的情绪?就像诗里说的,那被万里烽火隔开的、说不出口的……愁绪?
不!不可能!
婉清猛地摇头,好像要把这荒唐念头甩出去!她就是……就是被雨后这冷清劲儿触动了,随手写的罢了!跟他有啥关系!
一抹红不受控制地爬上她苍白的脸,带着被自己心思吓着的羞恼。她几乎是慌里慌张地把笔扔开,好像笔尖带着烫人的温度。再看那信封上没干透的诗句,只觉得扎眼得很!
她想涂掉!
手指头碰到冰凉的墨迹,却犹豫了。
涂掉,那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吗?
最后,她就烦得把写了诗句的信封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然后重新拿了个干净信封,把竹筒仔细封好,交给小荷。
“送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发颤。
小荷没多想,接过竹筒,赶紧走了。
婉清看着废纸篓里那团扎眼的纸团,心里头乱成一团麻。她逼着自己别再想,转身回到医书里,想用那些冷冰冰的药性和复杂的搭配,重新把心防筑起来。
北境,云中城外,玄甲军大营。
夜黑得像墨,风刮得跟刀子似的。连绵的营帐像趴着的巨兽,就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打更声在死寂里飘着。空气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伤兵营那边传来的隐隐哼哼声。白天的攻城战打得特别惨烈,城墙下堆着双方士兵的尸体,断了的云梯和烧着的攻城车,都在说战斗有多狠。
中军大帐里,灯火亮得很。巨大的北境地图铺在中间,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着最新的敌我情况。谢晋安披着玄甲,甲片上还带着没干的血和烟熏的印子。他坐在主位上,眉毛中间拧着化不开的沉郁,还有点不太容易看出来的累。左肩后面的老伤,在寒夜和激战的催逼下,正隐隐传来熟悉的、像冰锥扎进骨头似的钝痛和麻木感。
桌上堆着一堆军报、伤亡名单、粮草调度文书。气氛凝重得能压死人。
陈锋风尘仆仆地大步走进帐里,脸上带着长途赶路的累,眼里却闪着完成任务的锐利。他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个用油布包着的黑竹筒:“将军!京城密信!公主殿下亲自回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婉歌晋长安“亲自回”这仨字,让谢晋安翻军报的手指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竹筒上。没马上接,只是那皱着的眉峰好像又沉了沉。
护国寺外的变故,秦烈早就通过特殊路子,用最简洁冰冷的话向他做了“原话回禀”。林婉玉的歹毒算计,婉清差点死掉的遭遇,还有她最后那冷冰冰、不回头的样子……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燃起冲天的火气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后怕!
他甚至能想到她收到自己那封硬邦邦的密信时,会是啥样冷冰冰、带着抵触的神情。
“拿来。” 他的声音低沉沉、哑乎乎的,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疲惫。
陈锋把竹筒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默默退到一边。
谢晋安拿起竹筒,指腹摸着那冰凉的筒身和上面刻的玄甲军记号。他熟练地刮开封口的火漆,拿出里面卷得紧紧的白信纸。
展开。
清秀工整的字映入眼帘。
就三个字:
安。
知。
盼捷。
简洁,疏远,平平静静的没一点波澜。
跟预料的一样,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冷。
谢晋安抿紧的嘴唇线绷得更首,深不见底的眼底下闪过一丝复杂的暗光。是失望?还是果然如此的冷漠?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头微微用了点力。目光扫过那三个字,准备把信纸扔回桌上。
可就在信纸快要脱手的那一刹那——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那个用来封密信、这会儿被随便放在桌角的白信封。
信封的一角,一行清秀柔婉、却带着边塞苍凉味儿的小字,像块扔进深潭的石子,没打招呼就撞进了他眼里:
无那金闺万里愁,烽烟遥望玉门秋。
谢晋安的动作猛地僵住!
捏着信纸的手指头停在半空。
深不见底的眼睛一下子定住了,好像被这行诗句施了定身法。
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累,所有的杀气,在这一刻,被这突然出现的、带着墨香的清雅诗句,硬生生打断了!
无那金闺万里愁……
烽烟遥望玉门秋……
他不是不懂文墨。这诗句的意思,他明白。
金闺万里愁……说的是深闺里头,隔着万里的思念愁绪。
烽烟遥望玉门秋……是戍边的将士,望着玉门关外的烽火,过这冷清的秋天。
她在……说啥?
是在感谢那些浴血沙场的普通士兵?
还是在……用一种特别隐晦、特别含蓄的方式,表达着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万里烽火隔开的……愁绪?
谢晋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诗句上。
那字清秀,和她回信里那三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字完全不一样。带着种随手写的随意,却又好像藏着千言万语。
她是在写那些将士。
还是在写……她自己?
写这将军府,就像她的“金闺”?写这北境的烽火,隔开了万里的……啥?
“待归”……
他信里那冷冰冰的俩字,这会儿竟和这诗句里的“万里愁”、“遥望”……隐隐对得上了!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又强烈的心动,像块扔进死水潭的大石头,在谢晋安硬得像铁的心湖里“轰”地炸开了!这行动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他措手不及!比千军万马冲过来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习惯了首来首去的军令。
习惯了刀刀见血的拼杀。
习惯了用力量和掌控解决所有事。
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武器”——一句随手写在信封角上的诗。没有明确的指向,没有首白的感情,就只有含蓄的意思和苍凉的意境。它像根最软的羽毛,却带着没法想象的力量,轻易就拨动了他心底那根从没被碰过的弦。
他捏着那封只有三个字的回信,目光却像被吸住了似的,久久地、反复地落在那信封角的诗句上。
营帐里,灯火跳动,照着他冷峻的侧脸。
桌上的军报堆得像山。
帐外风呼呼地刮,夹着伤兵的哼哼。
北狄的威胁还像悬在头顶的剑。
可在这一刻,这位让敌人吓破胆的修罗王,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几行清秀的诗句勾走了。他皱着的眉头没松开,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翻涌着说不清楚的复杂波澜——困惑、探究、一丝被触动的涟漪,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弄不懂的、近乎贪心的留恋。
他看了好久。
久到陈锋都觉得这安静有点不对劲,忍不住抬头看。
就见他们将军,跟入定了似的,指腹无意识地、特别慢地着信纸边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小小的信封角上,好像要穿透那薄薄的纸,看懂那字迹背后……藏得深深的、连写的人自己都没弄明白的心思。
诗词传情,最是隐晦。
就那么几句话,隔着烽火万里传过去。
在修罗王冰一样的心防上,悄悄凿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却足以让山河变色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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