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的断墙残壁在冬日惨淡的日头下,像巨兽凸起来的骨头架子,安安静静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攻防战有多惨烈。烧焦的木头、凝固成暗红的血渍、散落的破刀断剑……空气里一股子死人味混着硝烟味,呛得人难受。
谢晋安站在刚夺回来的、还冒着丝丝青烟的城楼废墟上。一身玄色重甲裹着身子,甲片上全是刀砍箭射的印子,溅上的血早就冻成了深褐色。他左手按在冰凉的城垛上,指节因为使劲发白,右手自然垂着,手里那柄叫“镇岳”的重剑斜指着地面,剑刃上剩下的暗红血珠正慢慢往下滴,在满是灰烬的地上洇开一小片扎眼的红。
寒风跟裹着冰碴子的刀子似的,呼呼刮过城头,卷起残雪和灰,打在他那张跟石头刻出来似的冷峻脸上。左肩后面的老伤被寒气一激,再加上刚才激烈拼杀扯动,正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疼,像有冰锥反复凿似的,又疼又麻。他紧抿着嘴,下巴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似的,把这能让常人疼疯了的劲儿死死压在钢铁般的性子底下。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跟盘旋的老鹰似的,扫过城外乱糟糟的战场。北狄的残兵跟丧家犬似的,丢盔卸甲,慌慌张张地往远处白茫茫的雪原里跑。玄甲军的士兵像黑色的潮水,正在清理战场,收殓自家兄弟的尸首,把重伤的抬到后面去。胜利的号角己经吹过了,可这胜利的滋味,全是浓浓的血腥味和沉甸甸的代价。
谢晋安的心思本该全放在战后清点和下一步安排上。可就在这满眼死亡和胜利的惨烈景象里,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画面,跟闹鬼似的,没打招呼就特别顽固地钻进了他脑子里——
是将军府的书房。
昏黄晃悠的灯火。
空气里飘着苦了吧唧又混着草木香的药味。
那个单薄的身影微微踮着脚,凑近他因为疼得佝偻的后背。
凉凉的、带着种奇怪软乎劲儿的手指头,准准地落在他又烫又肿、筋脉鼓起来的伤处周围。
她专心的侧脸被灯光勾出柔和的边儿,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在眼底下投出一小片影子,随着她聚精会神找穴位的动作,跟蝴蝶翅膀似的轻轻颤。鼻尖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嘴唇抿着,透着股全神贯注、不肯松劲的认真和倔强……
这画面清楚得很。
清楚得好像能闻见那夜药香的味儿。
清楚得好像能再感觉到那凉凉的手指头碰着皮肤时,穿过剧痛带来的、说不出的舒服劲儿。
谢晋安的呼吸几乎没让人察觉地顿了一下。握着“镇岳”剑柄的手指头,不自觉地收紧,冰凉的 metal 触感把他的心思猛地拽回现实!他烦得甩了下头,想把这“干扰”赶出去!战场上,带兵的人心神不宁,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逼着自己把目光投向更远的雪原,投向北狄逃跑的方向。那边还有剩下的威胁,得安排人追。可思绪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又不听话地飘远了——
这一回,是那张白信封。
信封角上,那行清秀柔婉、带着边塞苍凉味儿的小字:
无那金闺万里愁,烽烟遥望玉门秋。
金闺万里愁……
烽烟遥望……
她在将军府……那个被他派重兵围着的“金闺”里……也会有“愁”?
她望着的……是这玉门关外的烽火吗?
还是……透过这烽火,在望着别的什么?
这念头带着种陌生的、快烧起来的温度,冷不丁烫了他一下!比左肩的老伤更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心里发烦!
荒唐!
他猛地否定!
她对他,只有怕,只有抗拒,只有被关着的恨!那诗,不过是读书人常说的感慨话,跟她没关系!跟他也没关系!
“将军!追击的队伍都集合好了!请您下令!” 陈锋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血气和点不太容易看出来的累。
谢晋安猛地回神,压下心里头翻腾的不对劲,眼神一下子又变回冰坨子似的冷和尖。他转过身,铁甲发出沉乎乎的摩擦声,声音跟淬了火的铁块似的:“传令!黑云骑当先锋,咬住敌酋兀骨烈的残部!神机营接应,清理两边!不许往雪原深处追,太阳落山前必须撤回来!”
“得令!” 陈锋抱拳领命,转身大步去安排了。
命令下了,杀气腾腾的军令声在城头飘着。谢晋安重新看向城外,看着玄甲军的黑色洪流跟离弦的箭似的冲出破城门,卷起漫天雪沫子,朝着逃跑的敌人扑过去。
厮杀声、马叫声、刀枪碰撞声又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可在这血与火的背景音里,谢晋安的心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还是那个冷静、狠辣、能掌控一切的修罗王。他精确地算着追击的距离、敌军剩下的力气、自己这边的伤亡和粮草。每个决定都关系到生死,半点儿错都不能有。
而另一半……却不听话地围着两个画面转:
一个是她手指头凉凉的、专心扎针时安静的侧脸。
一个是那信封角上,字写得清秀、意思苍凉的诗句。
这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景象,跟冰和火凑到了一块儿,在他硬得像石头的心房上,反复撞、反复磨。
他开始琢磨。
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方式,琢磨关于林婉清的一切。
一开始,她是皇帝赐婚的筹码,是他抢过来的战利品,一个漂亮又娇弱、需要被他攥在手里、“护”在翅膀底下的所有物。她的怕和抗拒,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本能反应,是得好好管教的倔脾气。
后来,赤狐岭的密报,长春宫的刺杀,母后冤死的真相……她身份背后那大得吓人的旋涡和血海深仇慢慢露出来了。她不再只是个战利品,更是个需要他真的去“护着”的、处在风暴正中间的孤女。
护国寺外的变故,秦烈的“原话回禀”,让他气林婉玉的歹毒,也后怕她差点出事。那封冷冰冰硬邦邦的密信,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他知道她遇险后,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硬的保护话。
而她的回信……
就三个冷冰冰的字:“安。知。盼捷。”
却附带了一句……这么让人琢磨不透的诗。
这矛盾,让他糊涂。
更让他糊涂的,是自己这时候的心思。
为啥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她的脸会不听话地冒出来?
为啥一句看着不相干的诗,会让他翻来覆去地想,想弄明白到底啥意思?
为啥想到她可能在这万里之外的烽火边儿,因为这场仗……生出“愁绪”,心里头竟会掠过一丝……不一样的动静?
这感觉陌生又强烈。
不像对权力的掌控。
不像对胜利的渴望。
更不像对敌人的恨。
它像根细细的线,缠在心尖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叫“牵挂”的钝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软乎。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响。左肩的老伤在寒气里隐隐作痛。谢晋安抬手,不自觉地按了按那道疤的位置。那儿好像还留着点儿……她扎针时手指头的凉丝丝的触感。
他看着城外追杀扬起的烟尘,看着雪原尽头灰蒙蒙的天边。
修罗王的战场,是铁和血,是生和死。
可这会儿,在他心里悄悄开辟出的另一个战场,却关乎一种他从来不懂、也从来没攥在手里过的感情——一种叫“牵挂”的、能让山河都动一动的软乎劲儿。
他开始琢磨。
在血与火的边疆,在生和死的空当里。
琢磨那个被他硬锁在将军府“金闺”里的女子。
琢磨自己对她……到底是啥心思?
(http://www.220book.com/book/VBF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