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寝室内,水汽还没散尽,皂角的清爽混着药浴的微苦,勉强压下了那股浸到骨子里的硝烟和血腥气。谢晋安脱了那身染血的沉黑铠甲,换了件墨色的常服,湿头发随意披在肩后,几缕搭在额前,倒让他眉宇间太过锋利的棱角柔和了些,也冲淡了几分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煞气。他坐在窗边那把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脊梁还是挺得像松似的,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累,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窗外黑沉沉的,只有廊下的风灯在夜里晃悠,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就停了,带着点犹豫。
“进来。”谢晋安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不少,像粗砂纸磨过木头似的。
门被轻轻推开,婉清端着碗热乎的药膳走进来。她换了件更素净的鹅黄衫子,头发松松挽着,烛光照在她白瓷似的脸上,神情安安静静的,只是眼神扫过他眉间的倦色时,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她把白瓷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药膳那清苦的香气一下子漫了开来。
“将军路上累了,吃点药膳安神。”她声音不高,在这静悄悄的屋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谢晋安没看那碗药膳,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眉眼间找出点什么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噼啪”响一声。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唇抿了抿,最后只是抬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眉头上那道累出来的印子更深了。
婉清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睛往下看着自己裙角的绣纹。她能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也能感觉到他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的沉默。这沉默不像以前那样带着冷冰冰的压迫感,反倒有种……笨手笨脚的滞涩。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首沉默下去,或者挥手让她退下时,谢晋安动了。
他那只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和几道新疤痕的手,伸向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沾着灰的粗布小袋子——那显然不是他常戴的东西,倒像是临时塞在铠甲缝里带回来的。他解袋子的动作有点僵,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好像里面装着什么一碰就碎的物件。
粗布袋子打开,他伸手进去摸了会儿,然后,一块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婉清面前光溜溜的紫檀木矮几上。
不是金不是玉,也不是珍珠。
那是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浑身是温润的乳白色,像冻住的羊脂,又像初冬头一场新雪,在烛光下泛着柔和又不扎眼的光。石头表面有几处不规则的、深浅不一的褐色印子,像干掉的泥点,又像凝住的血渍,安安静静地说着它来自一个风沙和血腥都少不了的地方。形状不规整,边缘被水或者风沙磨得圆圆的,摸上去暖暖的,带着种奇怪的、能让人安心的暖意。
“路上……捡的。”谢晋安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甚至故意维持着平时的冷硬,眼睛也瞟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好像只是随手给她丢了个不值当的小玩意儿。但他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只搁在膝盖上、不自觉蜷起来又松开的手指,却露出点藏不住的紧张。他好像在等什么答复,又好像在后悔自己这突然的、完全不像“修罗王”会做的多余举动。
婉清的目光落在那块温石上,微微愣了下。她认得这石头,医书上叫“暖玉髓”,长在极北苦寒地方的河谷深处,受着地热的滋养,常年都是温温的不发凉。不算值钱,可特别少见难找。尤其是在那刚打完仗、到处是尸体的北境边关……“捡的”这两个字,背后不知道是多少跋涉和特意留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石头温润的表面。暖意顺着指尖一下子就漫开了,一缕一缕的,居然奇异地熨帖了心底那点因为院子里的血腥味留下的寒意。那几处深褐色的“泥点”,带着边关粗糙的风沙气和某种说不清楚的沉重,却和石头本身的温润奇怪地融在了一起。
“很暖。”她轻声说,指尖在温润的表面上不自觉地了下,抬起眼看向他。烛光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着,映出点柔和的光。
谢晋安的目光一下子从窗外收回来,撞上她的视线。那句“很暖”,还有她眼里那点柔和的光,像小火星子,落在他绷紧的心弦上,发出点几乎听不见的轻响。他心里那点莫名的后悔和不安,好像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奇异地抚平了。他脸还是板着,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沉沉的疲惫底下,好像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悄悄化了个角。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嗯”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好像没那么干了。然后,他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块石头,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只是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手,彻底放松下来了。
婉清看着那块静静躺在紫檀木上、发着温润光泽和暖意的石头,又看了看他洗完澡后显得柔和了些、却依旧沉默坚毅的侧脸。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拿起矮几上那碗温度正好的药膳,轻轻推到他手边更近的地方。
烛火摇摇晃晃,屋里药香弥漫,温石在桌上无声地发着暖。沉默还在流淌,却不再滞涩,反倒生出种奇怪的、让人安心的平和。窗外的夜色,好像也没那么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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