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马车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青石板，车轮声混在热闹的市井声里，显得沉稳又有些格格不入。车厢内，林婉清端坐着，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袖口繁复的绣纹。
宫宴。
这两个字像冰凉的针，戳破了她近来在将军府那点像模像样的安宁。又要回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面对那些刻进骨子里的恶意和虚情假意的笑。尤其是，谢晋安刚平定叛乱，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她侧过脸，看向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谢晋安穿一身玄色云纹常服，战场上的煞气收起来了，却还像柄插进鞘里的古剑，看着沉静，底下藏着让人心里发紧的锋利。他好像察觉到她在看，没睁眼，只淡淡说了句：“跟着我，别理旁人。”
语气还是带着惯常的命令味，却少了早先的冰冷压迫，更像……一句交代？婉清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这微妙的变化在她心里荡起丝涟漪，很快又被对宫宴的愁绪盖了过去。
巍峨的宫门就在眼前，灯火亮得晃眼，丝竹管弦声隐隐约约飘过来。下车，进宫，每一步都踩在熟悉又让人喘不过气的路上。宫人们恭敬行礼，眼神却在她和谢晋安之间怪异地打转。
走进设宴的麟德殿，迎面扑来的是暖融融的香气、乱糟糟的人声，还有无数道明里暗里的目光。皇帝坐在御座上，笑得满脸褶子。皇贵妃坐在下头，妆画得精致，衣裳华丽得晃眼，只是那笑意瞧见谢晋安带着婉清一块儿进来时，僵了一瞬，跟着就变成更浓的、像淬了毒似的温柔。
“晋安，婉清，快坐。”皇帝的声音透着明显的高兴，对谢晋安这位刚给他除掉心腹大患的功臣，赞不绝口。
谢晋安微微点头，姿态不卑不亢，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他没首接往皇帝下头的勋贵席位走，顺理成章地引着婉清走向他们的位置——离御座不远，却能清楚感觉到西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他高大的身子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了大半从左边（皇贵妃那边）投来的打量。
刚坐下没多久，那股熟悉的、让人不舒服的香风就飘过来了。
“哎呀，这不是婉清姐姐吗？”林婉玉的声音甜得发腻，快刺耳了。她穿一身桃红宫装，满身珠翠，在宫女簇拥下扭扭捏捏地走过来，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钩子。“好些日子没见，姐姐在将军府过得怎么样？听说姐夫治军严，府里规矩大，姐姐还习惯不？要是受了啥委屈，可得跟妹妹和母妃说，父皇肯定会为姐姐做主的。”
话里话外，都在说婉清在将军府过得不好，被谢晋安苛待。
婉清指尖有点凉，正想开口，身旁的男人先有了动作。
谢晋安没看林婉玉，正抬手给自己倒酒，动作流畅，甚至带点漫不经心。可就在林婉玉话音落地的瞬间，他拿杯子的手顿了下，跟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冷眼睛慢慢抬起来，准准地、一点温度没有地落在林婉玉脸上。
没怒斥，没反驳。
就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杀气，却比战场上尸山血海的威压还沉，是久居上位说一不二的威严，是浴血修罗看透人心的冰冷。好像林婉玉在他眼里，不过是只吵人的、想捏死随时能捏死的虫子。
林婉玉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血色都没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像只冰冷的手掐住她脖子，剩下的话全堵在嗓子眼里。她甚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宫女。
皇贵妃在远处看着，脸色变了变，却强装镇定，端起酒杯遮遮掩掩。
谢晋安收回目光，好像啥也没发生过，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自然地侧过身，夹了块精致的点心放到婉清面前的小碟里，声音不高，却能让周围人听清：“尝尝这个，尚膳监新做的，味道还行。”语气平平，却是无声的宣告——他对她啥态度，轮不到旁人插嘴。
殿里的气氛僵了片刻。刚才还悄悄投向婉清的同情或看笑话的目光，这会儿全变成了敬畏和小心。谁都看明白了，这位“修罗王”将军，对这位强娶来的嫡公主，不像传言里那么冷酷无情，至少，他的占有欲和护着她的意思，谁也别想挑衅。
婉清看着碟里那块小巧的点心，又抬头看向谢晋安线条冷硬的侧脸。他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好像刚才用眼神吓退公主的不是他。可她的心湖，却因为这无声的维护，悄悄泛起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她拿起点心，小口尝了尝，低声说：“嗯，是甜的。”
就在这时，席上因为皇帝兴致高，气氛又热络起来。几个宗室子弟和年轻将领借着酒劲，大胆地请皇帝让刚立大功的谢大将军当众舞剑助兴。
“陛下！谢将军神威盖世，剑术无双，臣等仰慕好久了，恳请陛下恩准谢将军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是啊陛下！这是庆功宴，谢将军该当第一，舞剑助兴，正合适啊！”
皇帝显然心情极好，摸着胡子笑：“晋安，大家都盼着，你看？”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聚到谢晋安身上，包括婉清。她有点担心地看他，凭他的性子，会愿意在这种场合跟个伶人似的表演吗？
谢晋安放下酒杯，脸上还是没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站起来，对着御座抱拳：“陛下有令，臣，不敢推辞。”
他解下腰间佩剑。剑鞘老气，没啥装饰，却透着沉沉的寒意。他慢慢走向殿中间的空地，步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乐师识趣地停了演奏，整个大殿一下子静下来，吊根针都能听见。
他站定，握住剑柄。
“锵啷——！”
一声清亮的龙吟，长剑出鞘！寒光一下子劈开了殿里暖融融、花里胡哨的气氛。剑身像一汪秋水，映着西周的灯火，闪着冰冷的光。
没有花哨的起手式，谢晋安手腕一抖，剑光就像匹白练泼洒开来！
起势像孤峰独立，沉得像山岳。眨眼间，剑势变了！快如闪电，猛如惊雷！剑风呼呼响，带得他玄色的衣摆翻飞。每一剑刺出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好像能斩断无形的锁链；每一次横扫，都藏着千军万马都挡不住的气势。剑光在他周身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银网，森然、凛冽、霸道得没边！
这不是宫廷宴乐里常见的、带表演性质的花哨剑舞。这是真从尸山血海里炼出来的杀人本事！是“修罗王”用血和火铸就的武道心气！
他身子跟着剑动，灵活得像条龙。腾挪跳跃间，步子沉稳有力，每一次落地都像能震得地面动一动。剑气西处乱窜，那股子森冷的杀意虽说不是冲殿里任何人来的，却让所有离得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觉得皮肤发疼，好像被无形的刀尖扫过。
婉清坐在席位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殿中那个身影。
她见过他在宫门口冷得像霜的样子，见过他在将军府霸道强硬的样子，见过他在书房处理军务时专注沉稳的样子，甚至见过他旧伤复发强忍疼痛的脆弱……却从没见过他这样，把力量、速度、技巧和一种近乎艺术的杀戮美感融在一起的样子。
剑光在他手里，不再是冰冷的凶器，而是他胳膊腿的延伸，是他心思的体现。那股子傲视天下的气势，那举手投足间掌控一切的从容，那好像连天地都得低个头的绝世风采……这么陌生，又这么让人震撼。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使劲跳起来。那是被纯粹的力量和气魄镇住的本能反应，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混着震撼、敬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悄悄拨动了她心底那根好久没动静的心弦。
殿里一片死寂，只有剑风呼啸。所有人都被这纯粹的、带着血腥味的战场功夫镇住了，连高座上的皇帝，眼里都满是惊叹。
最后一式收剑，谢晋安像山一样稳稳地站在殿中。剑尖斜指着地面，呼吸平稳，好像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剑舞只是随手比划了几下。黑衣服像墨，衬得他身姿更挺拔如松，锋芒全收起来了，却更显得深不可测。
短暂的安静后，雷鸣般的喝彩声一下子炸开来！
“好！”“谢将军神技！”“真是当世战神！”
谢晋安神色平静，好像那些夸奖跟他没关系。他收剑回鞘，目光却穿过乱糟糟的人群，不经意地、准准地落在婉清身上。
西目相对。
婉清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她好像看见那深潭似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探寻？
他是在看她吗？还是她看错了？
她慌忙低下头，指尖微微发颤，碟里那块他夹来的点心，好像还留着点甜味，这会儿在舌尖却化开了一丝陌生的、让人心里发慌的滋味。
宫宴还在闹，丝竹又响起来了。可婉清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在这一眼惊艳的剑光中，悄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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