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日子,是裹着风沙的糙,也是藏在烟火里的暖,就这么一天天慢慢过着。将军府里早先那点因为主人回来带起的紧绷劲儿,早被这安安静静又热热闹闹的日常给磨没了——清晨天不亮就有巡院的护卫轻手轻脚走过青砖地,厨房里飘出熬羊奶的香气,晌午军眷们偶尔来送自家晒的干菜,傍晚时分又能听见丫鬟们收拾院子的细碎声响,连风穿过回廊的声音,都好像比从前软和了些。
白天的谢晋安,大多时候都扎在军营或是城防处忙军务。边境虽没打大仗,可该守的规矩一点都不能少:天刚蒙蒙亮就得去校场看士兵练兵,长枪戳得空气“呼呼”响,骑兵跑圈扬起的尘土能飘出半里地,他得站在高台上盯着,哪个动作不到位,哪个劲头没跟上,都得当场指出来;回到城防处,又要对着沙盘琢磨布防,哪处关隘要加派巡逻,哪段城墙该补修,都得一笔一划记在册子上;遇上周边部落来通消息,还得换上正式的铠甲,带着亲兵去交涉,既要守住北凉城的体面,又不能伤了和气,分寸得捏得准准的。军营里的人都还叫他“修罗王”,说一不二的性子没改,板起脸来的时候,连最调皮的小兵都不敢喘大气,可谁都知道,将军比从前多了点“人味儿”——偶尔路过伙房,看见新兵吃不惯北地的粗粮,会让亲兵多送两袋家乡带来的米过去;手下弟兄生了病,也会惦记着让人去“惠民药局”请婉清看看。
婉清也在北凉城找到了自己的小天地。那间“惠民药局”就开在将军府斜对过的巷子里,门面不大,就两间屋子,里头摆着几张旧木桌,墙上钉着她画的草药图,可来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天一早,药局刚开门,就有街坊邻居或是军营里的士兵等着——有小孩着凉咳嗽的,有老人腿疼的,还有士兵训练时擦伤碰伤的,婉清都一一耐心接待。她坐诊的时候,总会让人先给候诊的人倒碗热水,问诊时轻声细语,生怕吓着胆小的孩子;开药方的时候,会特意选些北地容易找到的草药,还细细嘱咐怎么煎、怎么敷,怕人家记不住,就写在小纸片上递过去。除了坐诊,她还忙着整理北地常见毛病的治法,把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从老中医那儿学来的方子,都一笔一划抄在本子上,遇到不确定的,还会找当地的老药农请教;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带着丫鬟,或是叫上几个自愿来帮忙的军眷媳妇、姑娘们,挎着竹篮去城外采草药。城外的山坡上、小河边,到处都有能入药的植物,她会指着一株蒲公英告诉大家,这东西的根和叶子都能清热解毒;看见艾蒿,就教她们怎么辨认,说晒干了泡脚能治腿疼。时间长了,北凉城的人都知道,将军府里的那位夫人,是个心善又懂医的好姑娘,她就像冬天里的暖阳,成了大伙儿心里那抹少不了的暖光。
不过一天里,最让人心里踏实的,还得是黄昏之后。
等谢晋安踩着落日的光回到府里,那身冷硬的盔甲一脱,换上宽松的常服,连带着整个将军府好像都跟着松快下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婉清大多会在院子里等着,手里拿着件厚披风,见他回来,就迎上去帮他披上——北地的黄昏风大,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她总怕他着凉。有时候谢晋安回来得晚,婉清就会让厨房把饭菜温着,自己坐在书房里等,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就赶紧起身去开门,眼睛里亮闪闪的,像盛着星星。
厨房端来的饭菜,看着不精致,可热气腾腾的,分量也足。大多是北地的吃食: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撒着孜然和盐粒,咬一口满是肉香;奶疙瘩切成小块,配着蜂蜜,酸甜可口;还有刚蒸好的莜面窝窝,蘸着羊肉汤吃,暖乎乎的能下肚两大碗。除此之外,总有婉清让人熬的汤——春天加些祛湿的茯苓,夏天放些清热的莲子,秋天添些润肺的百合,冬天就加些补气血的当归和黄芪。谢晋安一开始吃不惯这么细致的东西,总说“糙汉子哪用喝这些”,可架不住婉清温温柔柔地劝:“你身上有老伤,喝点汤能暖暖身子,少遭点罪。”他听着这话,心里软乎乎的,就拿起汤碗慢慢喝,喝着喝着,竟也尝出了好——冬天里老伤犯的时候,疼得没从前那么厉害,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
吃完晚饭,就到了只属于他们俩的时辰。
书房里,炭火烧得“噼啪”响,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把北地夜里的凉气都赶跑了。谢晋安有时候会接着处理没干完的公文,摊开的册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关于粮草调度的,有关于士兵训练的,他拿着毛笔,时不时皱着眉头琢磨,写出来的字力透纸背,跟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有时候他会拿出兵书来看,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那些山川河流、关隘要道,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偶尔也会对着沙盘发呆,琢磨着要是真有战事,该怎么排兵布阵。婉清呢,常常坐在靠窗的炕桌另一头。
她有时候安安静静地翻医书,书页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遇到重要的地方,就拿毛笔蘸了墨,仔细记下自己的心得或是药方,写出来的字娟秀工整,像她的人一样温柔;有时候,她会轻轻摸一摸从京城带来的那把古琴——琴身是深色的紫檀木,上面刻着淡淡的花纹,之前赶路的时候颠得琴弦松了,她花了好几天时间,一点点调试,终于让琴音又变得清亮好听。等她指尖落在琴弦上,舒缓的调子就慢慢飘了出来,时而像山间的清泉潺潺流过,时而像天上的白云轻轻飘荡,连窗外“呼呼”刮的风,好像都变得温柔了些,不再那么刺耳。
谢晋安一开始不懂这些琴啊曲的,那婉转的声音对他来说,跟另一个世界似的——他听惯了军营里的号角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呐喊声,哪听过这么软乎乎的调子。可每次琴声一响,他总会从文件里抬起头,眼神落在婉清低着头、安安静静的侧脸上:她的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灯光照在她脸上,柔和得像蒙上了一层纱。那颗打打杀杀惯了的心,就会在这样的调子里头,奇奇怪怪地静下来,好像所有的累和紧绷,都被悄悄抚平了,连呼吸都变得平缓些。
有时候,婉清会合上医书,拿起一本诗集。那本诗集是她从京城带来的,封面都有些磨损了,里面夹着几片干花。她声音轻轻的,挑些写边塞风光的、或者说想家的、又或是讲人生道理的诗,慢慢读给他听。
“大漠孤烟首,长河落日圆……”她读这句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点赞叹,好像眼前真的出现了那样的景象;“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读这句的时候,语气又软了些,带着点淡淡的愁绪;“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读到这句,她会轻轻叹口气,眼神落在谢晋安身上,带着点心疼。
这些诗,谢晋安说不定在哪本兵书杂记里扫到过,可从没好好琢磨过——在他眼里,文字哪有刀剑实在。可现在听婉清用像泉水似的声音读出来,再配上窗外北境实实在在的、灰蒙蒙的夜色,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沙子的味道,心里竟生出一种从没感受过的苍凉和大气,一下就撞进心里了,让他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风景,打过的那些仗。
他偶尔会打断她,指着某一句说:“这诗写得真不假。北地的落日,就是这样,又大又圆,红通通的,好像就在跟前,能把整片沙子都染成红的,连天上的云都跟着变颜色。”或者说:“羌笛……这边塞的胡笳声更让人心里发堵,晚上在军营里听见,呜呜咽咽的,真能勾起想家的心思,好些新兵听着听着就哭了。”
接着,他就开始讲自己的事儿。讲他第一次去沙漠执行任务,走了三天三夜,渴得快撑不住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一片水,跑过去才知道是幻影;讲他在草原上见过一群野马,跑得像一阵风,鬃毛在阳光下闪着光,好看得很;讲他去过雪山底下的海子,水静得像镜子,能看见天上的云,还有水里的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怕惊扰了那片安静;讲那些跟敌人遇上了、拼着命打的场面,刀光剑影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守住北凉城,守住身边的弟兄;也讲跟手下弟兄们一起吃饭睡觉、生死都在一块儿的情分——谁受伤了,大家轮流照顾;谁想家了,就围在一块儿喝酒,听老弟兄讲家里的事儿,就算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来还是照样练兵。
他讲得没诗里那么好听,甚至有点首来首去,带着当兵的特有的干脆劲儿,有时候还会说错几个字,可因为都是他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血与火、生与死,反倒透着一股子撑得住的生命力,还有实实在在的细节——他会说沙漠里的沙子有多烫,踩上去像踩在火上;会说野马的鬃毛摸起来有多软,跟绸缎似的;会说打仗的时候,刀砍在盔甲上的声音有多响,震得耳朵疼。
婉清听得入了神,手里的诗集都忘了翻。借着这些话,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更真、更完整的谢晋安——不只是那个把她强行带回来的、冷硬的“修罗王”,还是个有血有肉、在苦日子里熬过来、扛着一大堆责任的男人。她会为他经历过的危险揪着心,听到他说差点被敌人砍中时,手指会不自觉地攥紧;也会为他的硬气和担当,打心眼儿里倾慕,觉得这样的男人,让人踏实。
一首诗,一个故事。一盏灯,两个人。有时候是他安安静静听她读诗,眼神里满是温柔;有时候是她认认真真听他讲事儿,时不时问一句“后来呢”;有时候俩人都不说话,他忙着批公文,她忙着抄药方,只有炭火“噼啪”的声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可空气里却满是安稳的味道。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是他公文上的墨,也是她药方上的墨;还有淡淡的药香——是她从药局带回来的草药味,混在炭火暖暖的味道里,让人心里踏实。
那些过去的害怕、两人之间的隔阂,还有当初他强行把她带走留下的阴影,在一天天平平淡淡的相处里,慢慢被一种更深、更暖的感情给盖过了。不用多说啥,只要俩人眼神一对上,会心一笑,就知道对方心里想啥——她知道他累了,会递上一杯热茶;他知道她冷了,会把炭火拨得更旺些。
窗外可能正刮着北风,雪花悄悄往下落,一片一片飘在窗棂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可书房里头,却只有像琴和瑟一起奏响那样,安安静静的幸福。这种幸福,不像大火烧着油那么热闹,轰轰烈烈的,却像水安安静静地流着,慢慢滋润着两颗曾经孤单的心。在这老远的边城里,在这风沙漫天的北境,他们终于找到了能停靠的地方,安安稳稳的,像两棵依偎在一起的树,根紧紧地扎在土里,一起迎着风,一起晒着太阳,再也不用孤单了。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婉歌晋长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VBF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