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总比别处来得晚些,三月底了,残雪才慢悠悠从城墙根、屋檐角化开,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汪汪小水洼,映着渐亮的天光。枯黄了一冬的草地底下,偷偷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风也不再像刀子似的刮脸,裹着泥土和青草的潮气,吹过城头时,连站岗士兵的棉甲都显得不那么厚重了。
可婉清这阵子总觉得身子沉,像裹了层湿棉絮。往日里她起得早,天不亮就去药局收拾药材,如今却要多赖半个时辰,起来后也没力气,坐在镜前梳头发,梳到一半就得歇口气。吃饭更是没了胃口,以前还能陪着谢晋安尝两块烤羊排,现在一闻到油腻味就犯恶心,早饭端来的奶羹,往往只抿两口就搁在一旁,连最爱的蜜饯都提不起兴致。
一开始她只当是换季闹的,北地冬春交替时总容易让人倦怠,便自己开了个温补的药膳方子,让厨房炖些山药莲子粥。可喝了七八天,身子还是没见好,有时候夜里翻个身都觉得累,早上醒来还会一阵恶心,对着铜盆干呕半天,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嗓子发紧。
这天谢晋安从军营回来得早——校场新来了批新兵,他盯着练完队列,又嘱咐了队长几句注意事项,便急着往回赶。刚进将军府的月亮门,就看见婉清靠在廊下的藤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透着点苍白,手边小几上那碗奶羹还冒着点热气,却没动几口。
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步流星走过去,眉头习惯性地拧起来,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怎么坐这儿吹风?脸色怎么这么白?”说着就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温温的,没发烧,可那细腻的皮肤下,却透着股虚气。
婉清听见他的声音,勉强撑起身子,扯出个温柔的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乏,在这儿晒晒太阳,比屋里亮堂些。”她想把那碗奶羹端起来,证明自己只是没胃口,可手刚碰到碗沿,一阵熟悉的恶心又涌了上来,她赶紧侧过身,用帕子捂住嘴,肩膀轻轻抖着,干呕了两下。
谢晋安的脸“唰”地就变了。在战场上,哪怕敌人的刀架到脖子上,他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可这会儿看着婉清难受的样子,他竟觉得手都有些发颤。他一把扶住婉清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对着院外大声喊:“来人!快去把军医给我请来!越快越好!”
婉清缓过那阵恶心,拉住他的袖子,又无奈又好笑:“别这么大声,吓着下人了。我自己就是大夫,能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说不定就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了——脑子里像划过一道闪电,把这些天的乏力、恶心、没胃口串到了一起,一个模糊却又让人心跳加速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轻轻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拇指按在寸关尺的位置。平日里给别人诊脉时,她总能迅速辨出脉象,可这会儿按在自己手上,却觉得指尖发烫,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谢晋安就蹲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看不懂诊脉的门道,可看着婉清垂着眼帘、脸色慢慢变柔和的样子,他竟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心脏“咚咚”跳得厉害,比打一场硬仗还紧张——好像这会儿等的不是诊脉结果,是决定北凉城安危的战报。
廊下静极了,只有风吹过院角柳枝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厨房传来的轻微动静。婉清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那跳动不像平时那样平稳,而是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像小珠子在瓷盘里轻轻滚动,一下一下,有力又规整。
过了好一会儿,婉清才慢慢放下手,抬起头看向谢晋安。她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像初春枝头刚开的桃花,眼里先是透着点不敢相信的迷茫,紧接着,那迷茫就被一股又软又大的喜悦填满,亮得像落了星光。
“晋安……”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尾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软糯,还有藏不住的欢喜,“我……我们……好像有孩子了。”
谢晋安愣在那儿,像是没听明白,眼睛首首地看着婉清,那双平时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会儿全是茫然,连眉头都忘了皱。几秒钟后,那茫然像是被一阵狂风刮走,巨大的狂喜“轰”地一下撞进心里,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真的?!”他猛地抓住婉清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婉清轻轻“呀”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却又不知道该放哪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婉清的肚子,想伸手碰,又怕碰坏了什么,一张平时冷冰冰的脸,表情变来变去,最后竟露出了点傻气的笑,嘴角翘得老高。
“是真的吗?婉清?没诊错吧?真的有了?是我的……我们的孩子?”他语无伦次地问,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这句话问够了,才能确定不是在做梦。说着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藤榻前,小心翼翼地把掌心贴在婉清还平平的肚子上,那只握惯了刀、布满老茧的手,韵之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竟在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放轻了,好像怕惊扰了什么宝贝。
婉清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眼眶里慢慢积了些温热的水汽,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错不了的,这是喜脉,像珠子滚盘似的,我诊过多少回了。月份还小,才一个多月,可脉象稳得很。”
“哈哈!好!好!太好了!”谢晋安猛地站起来,对着院子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得震得廊下的灯笼都晃了晃,是那种打从心底里涌出来的、毫无保留的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把婉清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起来,动作轻得像抱易碎的琉璃,脚步都放得慢慢的,生怕晃着她,嘴里还不停念叨:“慢点,慢点,别摔着。”
从这天起,整个将军府,甚至半个北凉城,都见识到了“修罗王”的另一面——一个紧张到离谱、护犊子护到不讲理的准爹。
他头一件事就是不让婉清再去惠民药局。不管婉清怎么说“药局都是熟客,没重活”“适当走动对孩子好”,他都摇头,最后还是婉清软磨硬泡,说“每天去坐一个时辰,只看简单的问诊,不碰重药材”,他才勉强同意,还特意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亲兵守在药局门口,美其名曰“保护夫人”,实则是盯着她别累着。
府里的门槛也遭了“殃”——他让人把所有门槛都用厚绒布裹了起来,连厨房门口那道不起眼的小门槛都没放过,说是“怕夫人绊着”;地上原本铺的毛毡,又加了一层厚的,走上去软软的,连脚步声都轻了;婉清要是想从榻上起来,他必定第一时间伸手扶着,那紧张的样子,比扶着易碎的瓷器还小心,弄得婉清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这么娇贵。”
他还把婉清的三餐全包了。以前在军营里,他能就着冷水啃硬邦邦的干粮,现在却每天亲自去厨房盯着,问厨子“今天的汤炖了多久”“野菜洗干净了没”“盐放得多不多”,要是觉得哪道菜火候差了点,或是不合婉清的胃口,他能让厨子重新做。送进府里的食材更是严把关,羊奶得是当天挤的,野菜得是亲兵去城外采的,连米面都得挑最细的,生怕有一点差池。
军营里的将士们最先发现将军的变化。以前谢晋安操练时,脸上总带着股煞气,谁动作慢了,他能盯着人训半天;可现在,他偶尔会走神,手里拿着教鞭,眼神却飘向将军府的方向,嘴角还会不自觉地往上翘。等“将军夫人怀了小将军”的消息传开,将士们纷纷来道喜,有的送了自己猎的野兔子,有的送了家里媳妇做的虎头鞋,谢晋安竟一一收下,还难得露出了“和蔼”的笑,当天就下令让全军加了餐,炖了大锅的羊肉汤,引得大伙儿私下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将军也有这么软的一面,真是稀罕!”
城里的老百姓和军眷们更是把这事儿当成了茶余饭后的乐子。傍晚在街口乘凉时,总有人笑着说:“你们看见没?今天早上将军亲自去集市了,蹲在羊奶摊子前,问摊主‘这奶新鲜不新鲜’,还拿起来闻了闻,那认真的样子,跟审犯人似的!”另一个人接着说:“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在将军府当差,说将军现在回府第一件事,就是问‘夫人今天吃了多少?睡了多久?有没有不舒服?’,比盯军务还上心,紧张得不行!”旁边的人就笑着接话:“这才叫疼人呢!以前都说将军是修罗王,现在看来,夫人就是能降住他的福星!”
这些话传到婉清耳朵里,她总是抿着嘴笑,心里甜滋滋的。她知道谢晋安有时候紧张得有点小题大做,比如她想自己倒杯水,他都赶紧抢过去;比如夜里她翻个身,他都会醒过来问“是不是不舒服”。可这份笨手笨脚、却又无比真心的呵护,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比北境的太阳还暖——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安稳和幸福。
晚上,谢晋安还是会在书房处理军务,摊开的公文摆了一桌子,可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坐在炕边看书的婉清,还有她慢慢显怀的肚子。有时候他会放下笔,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婉清的肚子上,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其实孩子才两个多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可他还是听得认真,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那模样,让婉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硬邦邦的发茬,轻声说:“现在还早呢,等过两个月,才能感觉到他动。”
谢晋安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真的?到时候他会踢你吗?”
婉清笑着点头:“会啊,说不定还会跟你打招呼呢。”
他就咧着嘴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婉清的肚子,动作温柔得不像个常年握刀的将军。
这个悄悄降临的小生命,像一阵最暖的春风,吹化了北境最后一点残寒,也给这座满是铁血气息的边城,给这座以前总显得有些冷清的将军府,带来了说不完的欢喜和盼头。连院子里的柳枝,好像都比往年绿得更早,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是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轻轻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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