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山拿着唢呐，手把手教周富林演奏。
周富林神情认真，目不转睛记着每一个音节。西五遍过去后，他眼中的迷惘换作为自信，信誓旦旦的高喝一声，“《孝子调》我学会了。大哥，我演奏给你听。”
《孝子调》是乐谱里最简单的曲目，他们也练过好些时日。周文山相信二弟这次没吹牛。
他把手中的唢呐递给弟弟，“吹来听听。”
周富林撸起袖子、活动手腕、屏气凝神、摩拳擦掌，极具仪式感的举起唢呐，手指按住相应的音节，对准铜片用力一吹。
“滴……嗡！嗡~嗡↓”
本该高昂壮阔的鸣乐声，成了刀柄下的公鸡，宛如在寒锋的刀刃下脖子那一刻，发出最后一声低落狭窄的惨叫。
难听……
难听至极！
周文山气的脸色惨白，可看着那双跟自己相似的眉眼，攥紧的拳头又松开，闭着眼默念，“这是亲的，亲生的！”
周富林自我感觉良好，唢呐吹的首翻白眼。
小节乐曲演奏完，他煞有其事的对周文山鞠了一躬，“二大爷，您走好。唉，疼……哥，别打我。我再练练就是了。”
院子的另一角。
“左一重，右二重。缓击轻快打，再来一个重击。唢呐停后，大鼓再来最后的重击快打。不对，是缓击轻快打……到底是什么来着？上午明明还记得，怎么吃了顿饭就忘了。 ”
二嫂杨氏有些崩溃：“大嫂，最后结尾的那块。我到底是要轻点打鼓，还是重点打鼓？”
大嫂苏氏想了想，道：“不重不轻吧。什么？不是唢呐停了，所有的响器都要停吗？怎么你还要单独打一段。”
“嫂子。你的镲到了中间部分，也要单独打一段的。每个响器都有单独一段的。”杨氏表情凝固。
“是吗？”苏氏神色怀疑的翻阅乐谱，可翻了半天没找到答案，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谱子拿反了。
孟云溪坐在旁边，心里说不出的绝望。
耳畔响起的，是上辈子听过的《孝子调》：劝君莫要太悲伤，生死轮回自然律。
做响器班是没指望了。
这经商还债的重担，还得靠她来背负。
大门外。
听到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响乐声，割了一下午麦子回来的老伍氏，苍老沉重的嘴角嗫嚅着，说不出的哀伤。
一月多月了。
这几个儿子、媳妇，一首曲子还没练熟。
“周大娘，一年之内一百五十两银子还不清。你家西岁的蛋哥儿，可就得过继给我当儿子。”佟掌柜胜券在握的声音，不断的在耳畔回荡。
老天爷啊！
求你给我周家一条生路吧。
让我们找个赚钱的营生，赶紧把负债还清吧。
周家院子里。
周富林一边摸着被打肿的额头，一边生无可恋的吹唢呐，也不知是不是被打傻了，吹出来的调子比刚才还难听。
大嫂苏氏、二嫂杨氏，还在死记硬背乐谱，但翻个页的功夫，前头的节拍忘记了，又不得不往重头记起。
孟云溪看的心急如焚。
她想说别练了，照这个进度下去，别说一年还清负债，就是到了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文钱。
吹响器是需要天赋的，没有天赋的人怎么练都没法出山。更别说，唢呐本就是学习难度极高的乐器。
不仅对演奏者的气息控制要求高，吹奏的指法技巧也很复杂，音准的把控就更不用说，连二胡难度都在它之下。
孟云溪的祖父曾做过响器班，学过三年的唢呐才将将入门，最后在班里也不过是个打鼓的边缘人物。
但这些话，她根本没法开口说。
原主大字不识一个，遇事为保全自己，麻溜儿靠边站，能嫁进周家全凭这张脸。
现在若是说做吃食卖，只怕今晚就要被大伙送去庙里收魂。
背下曲目的杨氏，放下大鼓倚靠在椅背上，迎上孟云溪的目光，沾沾自喜道：
“弟妹，二嫂又背下一支曲目。等会儿再跟大哥、富林合一合，过两日便能出山接活。家里的债务很快就能还清。”
孟云溪无声哀叹。
嫂子，这到底是谁给你自信。
她不想接话，玩弄着手里的铜镲。
被无视的杨氏撇了撇嘴，凑到大嫂苏氏耳边，小声嘀咕：“大嫂，你有没有觉得自打三弟妹落水后，越发的沉默寡言，如今连跟她说话也不怎么理人。”
她哪敢说话。
原主一开口就是骂人，从子孙三代到八辈祖宗，统统都得捎带上。
她这个在后世接受过现代文明的洗礼的人，阴阳怪气说几句还成，脏话是真的说不出口，更别说骂自己的婆母妯娌。
苏氏掩嘴说：“估计是累的不想说话。昨天，她见我在厨房热的焦人，还想给我擦汗来着，定不是故意不理我们。”
孟云溪提起来的心又放下。
好在这两个妯娌好相处，没把她往歪处想。
杨氏呵呵一笑，顿时宽了心。
弟妹不讨厌她就好。
“娘，你回来了。”几个妯娌说话间，老伍氏回来了。
虚掩的大门忽然打开，周富林离门边最近，率先看见她推门进来，跟着起身取下她手上的竹篮。
老伍氏觑了他一眼，微微笑着问：“老二，今日曲子练得如何？可能熟练的吹出来？”
周富林呵呵一笑，拍着胸脯保证，“何止是熟练，再练个几遍，都能出山接活了，日后保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唢呐将。”
大嫂苏氏附和道：“娘放心吧，我们练的非常好。才一个下午的时间，己经背下好几首曲目。”
能知道自己的问题，尚且有改善的余地。这样一味的自我感觉良好，响器班的未来岌岌可危啊。
罢了。
如今也没旁的经商法子，仅靠种地更是难以翻身，再给他们些时间吧。
万一老祖宗显灵，他们真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唢呐将呢？
老伍氏赞许的点头，道：“好！娘相信你们。时辰不早了，你们也休息会。老大媳妇，你去做饭吧。”
“唉，娘。”苏氏应了一声，拎起菜篮子去前头菜地摘菜。
孟云溪想进厨房，跟着她后头出去。
杨氏照常去喂鸡。
周文山把响器收拾好放进闲屋。
周富林继续编没编完的竹篮子。
须臾功夫，周家开饭了。
一家子又围在那条断了腿的八仙桌前，吃了一顿同样难吃的饭菜，这时候家里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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