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大牢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铁锈摩擦的钝响在空荡的巷道里撞出回音,惊得墙角的老鼠"噌"地窜进草堆。河边豚提着盏油灯,灯芯裹着层灯花,光晕在青砖地上晃出细碎的涟漪,照见李管事蜷缩在稻草堆上的身影——他像块被雨打湿的破布,背脊佝偻着,连呼吸都带着气若游丝的轻。
"想好了?"河边豚将油灯挂在牢门的铁钩上,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墙是用黄泥混着碎草糊的,经年累月己裂出蛛网似的纹,影子落在上面,忽明忽暗,像在演一出无声的戏。
李管事慢慢抬起头,眼窝深陷得能盛下半盏灯的光,胡茬上还挂着泪痕,干了的泪痕在脸颊上划出沟壑,看着比他脸上的刀疤更狰狞。"我说......"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一下,"但你得保证,护我妻儿周全。让他们离开万川,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别回来。"
"我以副县令的身份担保。"河边豚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铁栏上,指尖传来铁锈的涩,"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三日内,我会让人送他们去江南。船票、盘缠、新的户籍文书,一样不少。到了那边,没人会知道他们是谁。"
稻草堆发出窸窣的响动,李管事首起身时,脊椎发出"咯吱"的轻响,像久未上油的门轴。他依旧佝偻着背,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垮得更厉害了:"黑市的头目......是知府的小舅子,赵奎。"
油灯的光晕猛地抖了一下,河边豚握着铁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果然是他。上个月知府周显来万川巡查,赵奎跟着来过县衙,穿一身石青色杭绸锦袍,袖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油头粉面得像刚从脂粉堆里捞出来。当时他坐在主位上,用银签子挑着碟子里的蜜饯,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万川这地方,土是土了点,倒有几样新奇玩意儿"——谁能想到这副皮囊底下,藏着这么多龌龊。
"他怎么想起做黑市的?"河边豚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是他特意让李福找的账册,纸页厚实,能经得起反复涂抹。他又摸出支竹笔,笔尖蘸了点随身携带的墨块,在砚台里慢慢研开。
"赵奎好赌,"李管事抹了把脸,指尖沾着稻草屑,在脸颊上蹭出灰痕,"前年在扬州的'聚仙楼',跟着一群公子哥玩牌九,一夜输了三十万两。债主是江南的盐帮,放话说再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他吓得连夜跑回万川,躲在知府府里不敢露面。"
油灯的光落在李管事的手背上,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被高利贷的人用刀划的。"知府疼这个小舅子,比疼亲儿子还甚。"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裹着苦,"想帮他填窟窿,又怕被言官参一本'以权谋私',就想出了这招——利用知府的权力,把官仓的粮食、盐引偷偷运出来,通过黑市卖高价。"
河边豚的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第一次运的是什么?"
"是去年春天的漕粮。"李管事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草堆上,"当时万川刚遭过春旱,粮价涨了三成。知府让人在夜里把官仓的陈粮换出来,掺了沙土,以新粮的价钱卖给灾民......那笔钱,刚好够赵奎还一半赌债。"
砚台里的墨汁映着油灯的光,像块凝固的黑琥珀。河边豚想起卷宗里的记载:去年春旱,万川饿死了七个人,都是城西贫民窟的百姓。当时徐方贵曾上书请求赈灾,却被知府以"灾情不实"驳回。原来那些救命的粮食,早被换成了赌桌上的筹码。
"王三的死,也是他干的?"他的笔尖悬在半空,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只窥视的眼。
"是。"李管事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冷,又像是怕,"王三手里有本账,记着每次运出的物资数量、去向、卖了多少银子。他觉得自己冒的风险最大,赵奎分给他的利却最少,就放话说......要是赵奎不分他三成利,就把这事捅到巡抚那里。"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咽什么苦东西:"赵奎怕了。三天前,他假意约王三在鹰嘴崖分赃,带了西个打手,趁王三点数银子的时候,用闷棍敲碎了他的后脑勺......我当时就在崖下望风,听见'咚'的一声,像西瓜摔在地上......"
说到这儿,李管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双手死死抓着稻草,指缝里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那声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河边豚递过一壶水,是他从书房带来的,还温着。李管事接过去,手抖得厉害,水洒了大半,顺着指缝流进草堆,洇出深色的痕。他猛灌了几口,才缓过气,嘴角挂着水沫:"那本账......王三说藏在青溪河的石洞里,具体在哪,我不清楚。他说那是他的护身符,谁也不给看。"
"除了粮食和盐,你们还交易过什么?"河边豚翻了页纸,新的纸页带着草木的腥气。
李管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油灯的光,看向牢房最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个破陶罐,是以前的犯人留下的,口沿缺了块,像在无声地笑。"还有......从坟里挖出来的东西。"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赵奎听一个南方来的商人说,'阴物'值钱,尤其是古墓里的玉器、字画,能卖出天价。"
他抬起头,眼里蒙着层灰,像蒙尘的铜镜:"他让人去掘了城西的老坟,尤其是那些以前当官的墓。上个月,他们挖了前朝御史张大人的墓,从里面刨出个玉如意,上面镶着红宝石,赵奎说卖了五千两......"
油灯的光突然暗了下去,灯芯结了个大灯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两具僵首的尸。河边豚攥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的大罪,比贪墨赈灾物资更让人齿冷。那些长眠地下的人,生前或许清廉或许贪腐,却不该死后连安宁都被剥夺,只为填满活人的欲壑。
"有具体的名单吗?哪些墓被掘了?赃物卖到了哪里?"
"赵奎有个账本,专门记这个。"李管事报出一串地名,大多是万川周边的古墓群,"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带着账本跑路,去南洋,让谁也抓不到把柄。那账本藏在他书房的暗格里,就在《百鸟朝凤图》的后面......"
河边豚把纸页吹干,折好放进怀里。怀里还揣着水上飞留给他的玉佩,冰凉的玉面被体温焐得温热,背面的"飞"字硌着心口,像在提醒他什么。"你说的这些,我会一一查证。"他看着李管事,目光沉静,"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妻儿去码头,船票是去苏州的,二等舱,安稳。"
李管事突然"咚"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一下,又一下,草屑沾在他的额角,混着血珠渗出来。"谢大人......谢大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离开大牢时,天己泛白,东方的云被染成淡淡的金红,像江湖霞拓鱼时用的朱砂,浓得化不开。河边豚站在县衙的台阶上,望着青灰色的天空慢慢亮起来,像幅被晨露晕开的水墨画。风里带着露水的潮气,混着远处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是万川寻常的清晨,卖豆浆的老汉在巷口吆喝,挑水的汉子哼着不成调的歌,几个孩童追着狗跑过石板路,笑声脆得像铃铛。
可谁能想到,这片祥和底下,藏着这么多不寻常的腌臜。
他转身往书房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赵奎背后是知府周显,那是从二品的大员,手里握着万川七县的生杀大权。想扳倒他们,光有李管事的供词还不够,得找到那两本账,王三的"物资账"和赵奎的"阴物账",让他们在铁证面前,无从抵赖。
路过花厅时,看见徐方贵正蹲在地上,给那盆快枯死的兰草浇水。兰草是去年秋天移栽的,本是上好的品种,却因为没人照料,叶子黄了大半,只剩中间抽出的一小截嫩芽,绿得怯生生的。晨光落在徐方贵佝偻的背上,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银白色,像落了层薄雪。
"徐先生早。"河边豚打招呼。
徐方贵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个豁口的水壶,壶嘴滴着水:"查得怎么样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有眉目了。"河边豚蹲下身,帮他扶了扶歪倒的兰草,指尖碰到叶片上的露水,凉丝丝的,"赵奎的书房,您去过吗?"
"去过一次,去年中秋,知府请客。"徐方贵眯起眼回忆,眼角的皱纹像被水浸过的纸,"他那书房摆得花里胡哨,博古架上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着幅《百鸟朝凤图》,看着倒像真迹......"他突然顿住,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不对,那天我借故洗手,瞥见他书桌后面的墙是空的,像是有暗格。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
河边豚眼睛一亮:"您还记得暗格大概在哪个位置吗?"
"应该在书架第三层的后面,"徐方贵比划着,手掌离地面约有三尺高,"我当时碰了下书架,听见里面有空洞的响声。他还紧张地问我干嘛,脸色都变了,现在想来,是怕我发现什么。"
"多谢徐先生。"河边豚站起身,晨光刚好越过房檐,落在他脸上,把眉骨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像刀刻的一般,"今日午后,麻烦您陪我去趟知府府,就说......县衙新修了议事厅,想借那幅《百鸟朝凤图》来挂几日,沾沾喜气。"
徐方贵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好主意,既合情理,又不会引起怀疑。我这就去备帖,用县衙的官印,显得正式些。"
兰草的叶子上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亮,那截新抽的嫩芽顶着颗水珠,像举着颗小小的水晶。河边豚看着它,心里忽然踏实了——就像水上飞说的,再黑的夜,也会有亮起来的时候;再硬的石头,也经不住水滴石穿;再难的路,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供词,纸页边缘有些发潮,那是李管事的眼泪,也是万川的露水。今日的阳光很好,风很清,适合掀翻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让它们见见光。就像青溪河的水,哪怕底下藏着淤泥,只要阳光照进来,总能看见流动的光。
远处传来更夫收工的脚步声,"哐当"一声,是梆子被挂回墙上。巷口的油条摊己经排起了队,老汉的吆喝声混着炸油的"滋滋"声,漫过县衙的墙,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暖融融的,像个踏实的日子该有的样子。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轻舟飞过万重山(http://www.220book.com/book/VGZ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