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正烈,晒得万川县衙前的石板路发烫,脚踩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热浪从鞋底往上窜。河边豚坐在县衙的青布小轿里,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街面上来往的行人——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咚咚"的声响混着他"甜口麦芽糖"的吆喝,在巷子里荡出老远;穿粗布衫的妇人在菜摊前讨价还价,指尖点着筐里的青菜,"这菠菜叶子都蔫了,再便宜两个铜板"的声音尖利又鲜活;几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追着卖糖人的老汉跑,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笑声脆得像碎银落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这万川的寻常烟火,却总让河边豚想起李管事牢房里的黑暗。三日前提审时,李管事蜷缩在刑具旁,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他说"赵奎的账本藏在画后"时,眼里的恐惧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轿子在知府府朱漆大门前落下,门环上的铜狮张着嘴,獠牙上沾着灰,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房通报时,河边豚正着袖中那枚玉佩,是水上飞临终前交给他的,玉质温润,上面刻的"守正"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今早出发前,水上胭托人送来个布包,粗麻布的质地,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绣着层细密的渔网纹,针脚密得能挡住漏下去的细沙。附的纸条上是水上胭清秀的字迹:"踏险路,得有牢实底。"
"河大人,徐大人,里面请。"赵奎亲自迎出来,一身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手里摇着把檀香扇,扇面上画着几笔水墨山水,看着倒有几分雅气。只是他眼角的笑总挂在脸上,像贴上去的面具,说话时嘴角咧得够大,眼里却没什么暖意:"听闻二位要借《百鸟朝凤图》?那画是家姐夫托人从京城寻来的,说是宋人的真迹呢,寻常人我可不借。"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柱上缠着紫藤,紫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紫水晶。池塘里的锦鲤披着金红的鳞,在荷叶下慢悠悠地游,尾巴一甩,搅碎了水面上的云影。河边豚的目光扫过廊柱上的楹联:"月移花影动,风送暗香来",字迹圆润,却少了几分筋骨,倒像是徐方贵说的——周显的字,总带着股刻意的圆滑,想讨所有人的好。
"早就听闻赵公子藏着幅稀世珍品,"徐方贵拱手笑道,花白的胡子在胸前颤了颤,"县衙新修的议事厅缺幅镇厅的画,思来想去,还是这幅《百鸟朝凤图》最合时宜,既显气派,又寓意吉祥,镇得住场面。"
赵奎领着他们往书房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锦袍的下摆扫过台阶,带起细小的灰尘:"徐大人客气了,一幅画而己,借去便是。只是这画娇贵,绢本的东西,得小心些挂,别沾了灰,也别让太阳首晒。"他推开书房门时,一股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白玉如意在阳光下闪着光,角落里的铜鹤香炉正袅袅地飘着烟,倒真像个文雅人的书房。
墙上果然挂着幅《百鸟朝凤图》,装裱得极为讲究,紫檀木的画框,边角包着铜片。绢本泛黄,却透着温润的光,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物件。画中的凤凰立于梧桐枝上,尾羽舒展如流霞,翅尖沾着几点朱砂,像是刚浴过火;百鸟环绕,或飞或栖,燕子的剪尾、鹦鹉的红喙、仙鹤的长腿,笔触细腻得连鸟羽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连巢里的雏鸟都张着嘴,像是在嗷嗷待哺。
"好画。"河边豚走近细看,指尖几乎要碰到画框,却在离半寸处停住,目光落在梧桐的枝干上,"只是这梧桐的枝干,墨色倒比凤凰浅些,笔触也硬,倒像是后补的?"
赵奎的眼神闪了一下,扇子摇得更快了,檀香扇"呼嗒"作响:"河大人好眼力!去年夏天不小心被虫蛀了块,就在梧桐根那儿,找匠人补了补,不细看倒瞧不出来。"他说着,往画的左下角凑了凑,"你看这凤凰的眼神,多灵动,这才是宋人的笔法。"
河边豚没接话,目光落在画框边缘的木楔上——比寻常画框的木楔更宽,边缘还有新鲜的木屑,像是特意加固过。他想起徐方贵昨晚说的"书架第三层,左侧第三本《论语》后面",眼角的余光瞥见画左侧的书架,紫檀木的架子被擦得发亮,第三层摆着几本线装书,《论语》《孟子》《史记》,都是常见的典籍,书脊磨损得厉害,显然是常被翻动的,却摆得异常整齐,与其他层的随意格格不入,像是刻意摆出来给人看的。
"这画尺寸不小,"徐方贵适时开口,指着画的右下角,那里有个极小的落款,模糊不清,"得找几个稳妥的人来取,免得碰坏了装裱。赵公子,能否借您的梯子一用?我先看看挂钩牢不牢,别回头挂在议事厅掉下来,砸了谁都不好。"
赵奎显然有些不耐烦,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却还是喊来家丁搬梯子:"小心些,轻手轻脚的,别刮着画!"他站在梯子旁,眼睛盯着家丁的动作,像在提防什么,扇子摇得没了章法,檀香扇的扇骨都快被他摇散了。
河边豚趁机走到书架前,假装翻书,指尖划过第三层的书脊——《论语》的封皮是深蓝色,边角磨得起了毛;《孟子》是浅灰色,上面沾着点墨渍;《史记》最厚,书脊上贴着张黄色的签,写着"卷一至卷五"。他按徐方贵说的位置,轻轻推了推书架侧面的木板,果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机关被触动了,声音很轻,被赵奎的咳嗽声掩盖了过去。
"赵公子这书房的书,倒是齐整。"他漫不经心地抽出本《史记》,书页间掉出张夹着的花笺,粉色的信笺上用胭脂写着句"月上柳梢头",字迹娇媚,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桃心。
赵奎的脸瞬间红了,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慌忙抢过花笺塞进袖中,手忙脚乱的,倒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朋友送的,胡乱夹着玩的,不值一提。"
就在这时,梯子上的家丁突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晃,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正好落在赵奎脚边。赵奎弯腰去捡的瞬间,河边豚猛地按住第三层的书架,用巧劲往里一推——书架竟往侧面滑开半尺,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不大,约莫二尺见方,铺着层黑绒布,绒布上摆着个紫檀木匣子,巴掌大小,锁着把小巧的铜锁,锁上刻着个"奎"字,与赵奎的名字暗合。
"这是......"徐方贵故作惊讶,捋着胡子的手顿了顿,"赵公子竟有这等机关?倒是巧思。"
赵奎的脸瞬间惨白,像被抽走了血色,指着河边豚的手都在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的私人物品,你们无权动!"
河边豚没理会他,从袖中摸出把小铜刀——是水上飞当年削竹篾用的,刀刃锋利,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他走到暗格前,铜刀插进铜锁的缝隙,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木匣子里,果然躺着本蓝布封皮的账本,封面上没有字,布面有些粗糙,像是用旧了的裕裢改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炭笔写着"阴物账"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与赵奎平日里那手规整的小楷截然不同,却和李管事描述的笔迹一模一样。
"城西张御史墓,玉如意一枚,售银五千两,买主江南盐商王老板,分李老西一千两,掘墓人是刘三、周二......"
"北郊李举人墓,字画三幅,售银三千两,买主扬州当铺钱掌柜,分赵五八百两,字画暂存于破庙东厢房......"
"城南王家祖坟,金簪一对,售银八百两,买主万川绸缎铺周老板娘,分......"
一笔笔,一桩桩,记得清清楚楚,连掘墓的时间、天气、分赃的明细都写得明明白白。最后一页,还画着张简易的地图,用朱砂标着"青溪河石洞"的位置,旁边写着"王三账在此",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赵奎,"河边豚合上账本,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奎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抢账本,被徐方贵带来的衙役按住,锦袍的袖子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白绸里子:"河边豚!你敢阴我!我姐夫不会放过你的!他可是知府!"
"周知府若真是清官,"河边豚将账本放进怀里,玉佩与账本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只会谢我们替他清理门户。"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周显穿着藏青色的官服,顶戴花翎在阳光下闪着光,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出了什么事?"显然是有人报了信,他袍角的褶皱里还沾着些尘土,像是走得很急。
赵奎像见了救星,哭喊着:"姐夫!他们闯我的书房,抢我的东西!还污蔑我掘墓,他们是栽赃陷害!"
周显的目光落在河边豚手里的账本上,又扫过敞开的暗格,最后落在赵奎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最终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奎儿,你......你怎能如此糊涂。"
"知府大人,"河边豚拱手道,"赵奎私掘古墓,贩卖赃物,勾结盐商,草菅人命,这本账就是铁证。王三的命案,也与他有关,青溪河石洞还藏着他贪墨赈灾物资的账本,恳请大人彻查。"
周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决绝:"把他......拿下吧。"
赵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挣扎着想要挣脱衙役的手:"姐夫!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娘临死前让你照顾我......你忘了你当年赶考,是我爹给你凑的盘缠吗?"
"正是因为照顾你,才让你走到今天。"周显别过脸,声音沙哑,"国法面前,没有私情。"
衙役们将哭喊的赵奎拖了出去,他的锦袍在地上拖着,沾了不少灰,像条被丢弃的破布。廊下的锦鲤不知被什么惊了,突然翻起水花,溅湿了石阶,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周显看着空荡荡的书房,指着那幅《百鸟朝凤图》,声音轻得像叹息:"那画......是假的。真迹早就被他拿去当了赌资,换了银子去填赌场的窟窿。"
河边豚望着画中凤凰的眼睛,墨色的眼珠像是在嘲讽般转动,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文雅,不过是精心搭起的戏台。他想起水上飞说的,世间最难看透的,从来不是机关暗格,而是人心——有些人披着锦袍,心里却藏着比淤泥还脏的算计。
离开知府府时,日头己经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拖在地上的叹息。徐方贵叹了口气:"没想到周知府......竟能大义灭亲。"
"他若真要包庇,刚才就不会让我们拿人。"河边豚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布面的粗糙摩擦着掌心,"至少,他还守住了最后一点底线。"
轿子走过青石板路,河边豚掀开轿帘,看见水上胭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竹筐里的绣品在夕阳下泛着光,有并蒂莲,有鸳鸯,还有几只用五彩线绣的小鱼,活灵活现。她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遇,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扬起抹浅淡的笑,像青溪河上初升的月,干净又明亮。
他知道,青溪河的石洞还在等着他,王三的账本还藏在那里,前路或许还有更多的暗格与伪装。但此刻,他心里却比来时踏实了许多——就像水上胭绣的渔网,看似细密,却总有光漏进来,照亮该去的路。
晚风穿过巷弄,带着艾草的清香,吹得轿帘轻轻晃。河边豚握紧袖中的玉佩,"守正"二字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这万川的路,还要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那些藏在画后的诡诈,终究见不得光,而光,总会穿透层层伪装,落在该照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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