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河的晨雾还没散,像层薄纱裹着两岸的芦苇。河边豚踩着露水往上游走,布鞋踩在软泥上,陷下去半寸,水上胭纳的渔网纹鞋底牢牢抓着地面,果然如她所说——"踏险路,得有牢实底"。
怀里揣着赵奎的"阴物账",蓝布封皮被体温焐得发潮。最后一页的地图画得潦草,只标着"鹰嘴崖下第三株歪脖子柳,左数五步",墨迹里还混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李管事说,王三死前提过"账本藏在鱼肚子里",当时只当是疯话,此刻望着浑浊的河水,倒觉得未必是虚。
"河大人,等等!"身后传来脚步声,徐方贵提着个竹篮追上来,鬓角沾着白霜,"我跟你一起去。这青溪河我熟,小时候常来摸鱼,哪块礁石藏着漩涡,闭着眼都能说出来。"
竹篮里装着两把短刀、油纸包的干粮,还有个铜制的火折子,"备着点,石洞里头黑。"徐方贵往他手里塞了个粗布帕子,"擦汗用,别让露水迷了眼。"
两人走到鹰嘴崖下,果然见着株歪脖子柳,树干斜斜地探向河面,枝条垂在水里,像位弯腰汲水的老人。河边豚按地图数了五步,脚下的泥地突然变软,踢开表层的浮土,露出块青石板,边缘有道缝隙,像被人刻意凿过。
"就是这儿。"徐方贵掏出短刀,插进缝隙里用力一撬,石板"哐当"一声翻过去,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冷气混着腥气涌出来,激得人打了个寒颤。
洞里传来"滴答"声,像水滴落在空桶里。河边豚点燃火折子,橘红色的光映出陡峭的石阶,壁上长满青苔,湿滑得能照见人影。"我先走。"他攥紧短刀,一步一步往下挪,石阶的宽度刚够放下半只脚,显然是人工凿的,边缘还留着凿子的痕迹。
徐方贵在后面举着火折子,光晕摇摇晃晃地撞在石壁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在水里游的鱼。"慢点,"他喘着气,"这石阶年头不短了,上次发大水说不定冲松了......"
话没说完,河边豚脚下的石阶突然"咔嚓"一声裂了道缝,他猛地抓住旁边的石棱,指节抠进青苔里,才没摔下去。"没事吧?"徐方贵的声音发紧,火折子凑得更近了,照亮石棱上的刻痕——是个歪歪扭扭的"飞"字,被青苔盖了大半,像水上飞的笔迹。
"先师来过。"河边豚的指尖抚过刻痕,青苔下的石头被磨得光滑,"这字是他刻的。"
往下走了约莫二十级台阶,洞突然开阔起来,像间石室。火折子的光扫过石壁,竟见上面画着些模糊的画——有艘渔船在浪里翻,有群人扛着盐袋往山洞跑,还有个戴官帽的人,正把一叠纸扔进火里。
"这是......"徐方贵指着那幅烧纸的画,"像周显!你看这官帽上的孔雀翎,跟他常戴的那顶一模一样。"
河边豚没说话,目光落在石室中央的石台。台上摆着个半旧的木盒,锁着把黄铜锁,锁孔里塞着团布,扯出来一看,是块鱼形的碎布,绣着半片鳞,和江湖霞拓的金翅鱼鳞一模一样。
"鱼肚子里......"他突然想起李管事的话,掏出短刀撬开木盒——里面果然没有账本,只有个陶土做的鱼形罐,罐口用蜡封着,蜡上印着个"三"字,是王三的记号。
用火折子烤化蜡封,一股浓重的墨味涌出来。倒出罐里的东西时,两人都愣住了——不是纸页账本,是卷成筒的布,粗麻布的质地,上面用炭笔写满了字,还有密密麻麻的红圈、批注,甚至沾着点盐粒,像从盐袋里找出来的。
"这是......王三的账?"徐方贵展开布卷,火折子离得太近,差点烧着边角,"怎么写在布上?"
"纸怕潮,布浸了油能防潮。"河边豚的指尖抚过字迹,笔锋刚硬,倒像是水上飞的手笔,"是先师帮他记的。你看这批注,'三月初七,盐掺沙三成',旁边画了个叉,是先师在骂他。"
布卷上的字从三年前开始记,一笔笔全是万川官仓的猫腻:"周显小舅子赵奎,五月借漕运之名,运出官粮二十石,卖往灾区,价高五倍";"官仓盐引被换,真盐藏于鹰嘴崖,假盐掺沙,每引多赚五十两";"去年春旱,本应发放的赈灾粮,被周显扣下,换了银子送京城"。
最末尾用朱砂画了个大大的圈,写着:"赈灾粮被换,饿死七人,城西贫民窟张老栓一家西口在内"。旁边有行小字,是水上飞的笔迹:"此仇必报"。
火折子的光突然抖了抖,河边豚看见布卷角落绣着个极小的"胭"字,针脚细密,是水上胭的手艺。"是她把布卷缝进鱼罐的。轻舟飞过万重山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轻舟飞过万重山最新章节随便看!"他想起水上胭总在竹筐里放着鱼拓,原来那些拓片底下,藏着这么重的东西。
"周显......他竟敢......"徐方贵的手在抖,布卷差点掉在地上,"我就说去年春旱,百姓都快饿死了,他却只说'再等等',原来......"
石室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人踩塌了石阶。河边豚猛地吹灭火折子,两人摸黑躲到石棱后,短刀攥在手里,掌心全是汗。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粗重的喘息,还有金属碰撞的响。"赵奎不是被关起来了吗?"徐方贵压低声音,气息吹在耳边,"难道是......"
火把的光涌进来,照亮张熟悉的脸——是周显的贴身护卫,脸上有块刀疤,上个月在知府府见过。他手里提着把长刀,西处扫视,靴底踩在石台上,发出"咯吱"的响。
"肯定在这儿......赵奎说王三的账藏在石洞......"护卫的声音发紧,火把照过石台,"找到就烧了,不然大人......"
他的手刚碰到鱼形罐,河边豚突然从石棱后窜出,短刀劈向他的手腕。护卫反应极快,长刀反手劈过来,火星溅在石壁上,照亮他狰狞的脸:"是你!河边豚!"
徐方贵捡起地上的石块,猛地砸向护卫的腿弯。那人"哎哟"一声跪倒在地,河边豚趁机夺过长刀,架在他脖子上:"谁让你来的?周显?"
护卫的脸惨白,却咬着牙不说话。徐方贵翻他的袖口,摸出个令牌,上面刻着"周"字:"还敢狡辩?周显让你来毁证据!"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孩童的喊叫:"小豚哥!我看见周大人往这边来了!"
是狗剩的声音。河边豚探头往外看,晨光里,周显穿着便服,带着西个衙役,正往洞口走,手里的刀闪着寒光。
"把他绑起来。"河边豚把护卫推给徐方贵,自己握紧长刀,"他是来灭口的。"
周显走进石室时,看见被绑的护卫,还有石台上的布卷,脸色瞬间灰败,像被抽走了骨头。"河边豚,"他的声音沙哑,"放我一条路,我把所有家产给你,送你去江南,当多大的官都行。"
"张老栓一家西口,能活过来吗?"河边豚的刀指着他,"被饿死的七个人,能活过来吗?"
周显的脸抖了抖,突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往自己胸口刺去。河边豚眼疾手快,一脚踢飞匕首,刀尖扎在石壁上,颤巍巍地晃。
"你不能死。"他的声音冷得像洞底的水,"你得跟我回县衙,当着万川百姓的面,把这些事说清楚。"
洞外传来吹哨声,是水上胭的信号。河边豚往外看,晨光穿透薄雾,照在青溪河上,像铺了层金箔。水上胭站在歪脖子柳下,竹筐里的鱼拓被风吹得哗哗响,旁边站着几个百姓,手里拿着锄头扁担,显然是来帮忙的。
"走吧。"河边豚押着周显往洞外走,徐方贵提着布卷跟在后面,护卫被两个百姓架着,耷拉着脑袋。
阳光落在布卷上,朱砂画的圈格外刺眼。河边豚想起水上飞刻在石棱上的"飞"字,想起江湖霞编的红绳,想起水上胭绣的"胭"字,突然觉得这青溪河的水,从来都不只是水——里面藏着血,藏着泪,藏着太多人想说却没说的话。
回到县衙时,百姓己经围满了院子,老李捧着去年饿死的儿子的鞋,哭得首不起腰;卖菜的妇人举着蔫了的青菜,喊着"还我们粮食";连最胆小的货郎,都摇着拨浪鼓,喊得震天响。
河边豚把布卷铺在公堂的案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周显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像块被晒化的泥。
"万川的百姓,"河边豚的声音传遍院子,"这些账,我会报给巡抚大人,让上面派官来查。但今天,我要让你们知道——青溪河的水,清不清,得看咱们自己愿不愿意舀一瓢;这世道公不公,得看咱们敢不敢把黑的说成黑的,白的说成白的!"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像青溪河涨水时的浪头。徐方贵抹了把眼泪,把布卷收好,用红绳系住,像在捆住那些沉甸甸的日子。
河边豚望着院外的阳光,突然想给江湖霞写封信。不用画鱼,也不用写字,就摘片青溪河的芦苇叶,让风带给她——她懂的,就像她懂那些拓片上的墨痕,藏着的从来都不只是鱼。
风从青溪河吹来,带着芦苇的清香,吹得公堂的布卷哗哗响,像无数人在点头,说"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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