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的窗棂刚被晨光吻出层金边时,张石头己经背着竹筐蹲在了西墙根。筐里的陶碗盛着半盏温水,三十几粒麦种沉在碗底,的颗粒泛着珍珠似的光——那是昨日李大叔从粮仓最底层舀来的新麦,据说埋在陈麦下面三年,吸足了土气,表皮上还沾着点暗褐色的泥星子,像裹着层岁月的包浆。
他手里攥着根烧焦的柳木棍,在地上划"芽"字。竖钩总忍不住拐出几道弯,像梦里看见的麦芽破土时,那股子蜷着劲儿往外钻的模样。木棍划过带露的泥土,留下浅褐色的痕迹,弯弯曲曲的笔画间,仿佛能听见嫩芽顶开硬土的"咯吱"声。
"这是在画小蛇?"王砚拄着竹杖走过来,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草屑,是清晨去田埂散步时蹭的。他弯腰细看地上的字,"芽"字的竖钩被画成了螺旋状,笔尖戳出的小坑像蛇鳞,"石头这字,倒比先生写的有生气。"
张石头的鼻尖快贴到地上,呼出的热气在土面上呵出片白雾,把笔画晕得更柔和了些。"俺梦见麦芽是这么钻出来的。"他用木棍在螺旋尽头戳了个小洞,洞眼里还能看见的黑土,"先蜷着,攒够了劲就使劲伸,把土都顶得咯吱响,像俺家那只刚下崽的老母猪,拱猪圈时就这动静——您听,连喘气都带着股蛮劲。"
王砚被逗得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里落满阳光,像盛着一捧碎金。他转身从书箱里翻出个白瓷盘,是前几日徐方贵送来的,边缘缺了个小角,却洗得锃亮,盘底还留着细密的水纹,像藏着片缩小的湖。倒上温水时,水珠在盘里打了几个转,他从陶碗里拣出十粒最的麦种,像摆棋子似的码成圈:"今日咱们就等它发芽,顺便教'萌'字——你看这字,草字头底下藏着'明',可不就是草芽盼着天明?"
孩子们陆续到了,踩着露水的脚步声像群小麻雀在跳。水上胭的小女儿阿胭捧着个胭脂盒,红绸布裹着的盒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密得能数清,是她娘昨夜就着油灯特意给她扎的。"先生你看!"她用指尖沾了点胭脂,往地上"萌"字的草字头点了点,粉白的胭脂落在土黄色的地上,竟真有几分桃花初绽的娇憨,"像不像后山刚冒头的桃花?昨儿俺去挑水,看见石缝里钻出来好几朵,瓣子薄得能透光。"
王砚击掌道:"好!这就叫'妙笔生花'!"他拿起阿胭的小手,在胭脂盒里沾了点粉,往"明"字的"日"字旁点了点,"再添笔朝霞,这字就更活了。你瞧,太阳刚出来时,是不是就这颜色?"
阿胭歪着头看了看,突然拍手:"像!像俺娘擦脸的胭脂,涂在颧骨上,被太阳照得就是这光景!"引得周围的孩子都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蓝天。
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李大叔扛着锄头来了。锄头上还挂着块的黑土,像块沉甸甸的墨锭,土块里裹着几根细草根,一看就刚从田里出。"河大人说你们要认春土?"他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震得泥土簌簌掉,在青砖上砸出个个小坑,"这土得攥成团不松散,落地能散开,才是好土——就像做人,得有筋骨还得懂变通。"
孩子们伸手去摸,张石头抓起把土凑到鼻尖闻,忽然眼睛一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贝:"有麦香呢!淡淡的,像俺娘蒸麦糕时掀开锅盖那一下!"他像只受惊的小鹿往学堂后墙跑,裤脚沾着的露水甩了一路,回来时手里攥着把绿苗,草叶细得像丝线,顶端顶着个毛茸茸的穗,"先生你看,这是'看麦娘',混在麦地里会抢养分,俺爹以前总让俺去拔,说它长到尺把高就会倒伏,压得麦子抬不起头。"
王砚让他把草苗插在瓷盘旁,提笔在桑皮纸上写"莠"字:"这字念yǒu,就是田里的杂草,看着像庄稼,实则害人。"他指着草苗顶端的毛穗,"你看它长得多像麦子?叶子都窄窄的,可麦秆是空的,结不出的粒——做人可不能学它,得做实实在在的麦子,肚里有货,腰杆才能挺得首。"
午后的阳光把学堂晒得暖洋洋,窗台上的薄荷草耷拉着叶子打盹,叶片上的露珠滚到边缘,迟迟不肯滴落,像舍不得这暖和的光景。瓷盘里的麦种果然冒出了白芽,短短半寸长,嫩得泛着水光,像撒了把碎玉,又像谁把月光揉碎了撒在盘里,碰一下仿佛就会化在指尖。
孩子们欢呼着伸手去碰,王砚赶紧拦住:"轻点,这芽嫩得像刚出生的娃,骨头还没长硬呢。"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白芽颤了颤,像在点头,"你们看,它还会害羞呢。"
正说着,河边豚提着个竹篮走进来。竹篮盖着块蓝布,布料上绣着麦穗图案,针脚里还卡着点麦壳,一看就刚从麦场那边过来。掀开时热气裹着麦香漫开来,十二块麦饼码得整整齐齐,芝麻粒在饼面上闪着光,边缘烤得微微焦黄,像镀了层金。"李大叔家的新麦磨的面,"他把饼分给孩子们,麦香混着芝麻的香在屋里飘,"尝尝新麦的味道,再写'麦'字,保管记得牢。"
张石头咬了口饼,麦香在嘴里炸开,混着淡淡的甜,是新麦独有的清润。他忽然指着饼上的褶皱:"先生你看,这饼的纹路,像不像'麦'字的长撇?从饼心歪歪扭扭伸到边上,还带着点弯,跟俺娘揉面时手腕转的弧度一模一样。"
王砚拿起饼端详,果然像极了。那道从饼心延伸到边缘的裂纹,曲折里藏着股韧劲,正合了"麦"字长撇的风骨——看似随意,实则藏着生长的力道。他提笔蘸墨,在白墙上写了个大大的"麦"字,长撇拖得老长,几乎要碰到墙角的油灯:"这撇,就从李大叔的田里来,穿过青溪河的石桥,绕过贫民窟的矮墙,一首写到咱们的笔尖上。你们看这撇的弧度,像不像麦秆被风吹弯的样子?"
孩子们跟着在地上画,阿胭用胭脂在"麦"字的底部点了点:"这是麦根,藏在土里呢,先生没画出来。"她点得太用力,胭脂蹭在地上,晕成片小小的晚霞。张石头则用指甲在长撇上划了些小坑:"这是露水,俺早上去看麦子,叶上总有露水,太阳一晒就顺着秆往下淌,像眼泪似的。"
傍晚放学时,每个孩子都领到了三粒麦种,用麻纸包着,上面是王砚写的名字。张石头的麻纸上,"石"字的撇捺像两块方正的石头,边角都带着点圆,是王砚特意磨去了棱角;"头"字的点画得格外圆,像他总爱揣在兜里的鹅卵石——那石头被他摸了三年,滑溜溜的能映出人影。
"回去种在花盆里,记着浇水,"王砚站在门口叮嘱,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铺满了门前的石板路,"等它长高了,咱们就教'穗'字——那字可好看了,像麦秆上挑着串珍珠,底下还坠着沉甸甸的粒,风一吹能听见'沙沙'的响,那是麦子在说话呢。"
张石头把麦种揣在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麻纸被体温烘得渐渐变软。路过青溪河时,他看见水上胭在河边洗布,木槌敲在青石板上"砰砰"响,像在给河水打拍子,水花溅在她蓝布衫的下摆上,晕出片深色的云。
"胭姨,'穗'字难写不?"他跑过去,怀里的麦种隔着麻纸硌得胸口发痒,像揣着三颗心跳。
水上胭拧着布上的水,水珠滴在河面,荡开圈圈涟漪,把夕阳的金辉搅成碎片。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偶,是用麦秆扎的小人,手里举着用彩线缠的穗子,黄的像麦,红的像花,穗子上还串着几颗的红豆。"你看,像不像?"她指着穗子顶端的彩线,指尖轻轻碰了碰,"这字的右上角有个'禾',底下藏着'惠',就像麦子给人送实惠呢。俺娘说,以前饥荒年,一穗麦子能救一条命,这字啊,写的时候得带着点敬意思。"
张石头捧着布偶,觉得那穗子比先生写的字还好看。他蹦蹦跳跳往家走,怀里的麦种隔着麻纸发烫,像揣着三颗会发芽的太阳。路过李大叔的田埂时,看见农人正在翻地,锄头扬起的土块在夕阳里闪着光,每块土坷垃都像浸了蜜,他忽然想起王砚写的"麦"字,原来那长撇真的从田里来,带着泥土的温度,正等着和他们的笔尖相遇,在纸上长出沉甸甸的希望。
学堂的油灯又亮起来时,王砚在批改的作业里发现片麦叶,是张石头夹在里面的,叶尖还带着露水,显然是刚从田里摘的。叶片上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芽"字,刻痕里渗着点绿汁,像这孩子心里藏不住的欢喜,正顺着叶脉往外冒呢。王砚拿起麦叶,对着灯光看了看,叶肉里的纹路像极了刚教的"萌"字笔画,忽然笑了——原来最好的课本,从来都长在土里,长在孩子们揣着麦种奔跑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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