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八月的天，依旧燥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城南，曲江池畔，柳荫如盖。
一座名为“兰亭”的水榭，是整个上京城，乃至整个大夏，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和名利场。
能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的，无一不是当朝的王公贵胄，世家子弟。
他们在这里，谈论着最风雅的诗词，品鉴着最名贵的字画，玩弄着最美丽的女人，也……操纵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
今日的兰亭，比往日，更热闹几分。
因为，当朝两大顶级世家的嫡系子孙，英国公的嫡孙——李珣，与户部侍郎张廷玉的长子——张陵，正在此地，以天下为棋盘，手谈一局。
而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七皇子，赵澈。
水榭里，熏香袅袅，丝竹悦耳。
棋盘上，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杀伐激烈。
“殿下，”手持黑子的李珣，轻捻一子，面带微笑，语气却带着一丝，世家子弟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傲慢，“您这一手，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己是外强中干，后继无力了。”
他“啪”的一声，将一粒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棋道，亦如治国。当以王道，行堂堂正正之阵。奇谋诡计，终究，上不得台面。”
他说的，是棋。
但谁都听得出来，他指的，是北境，那个，刚刚用一场“不合规矩”的大胜，搅乱了整个朝堂格局的，陈谦。
赵澈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落子。只是端起身边那杯，用雪水烹煮的香茗，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那条即将被屠戮的大龙。
就在这时，一个信使，步履匆匆地，穿过人群，走到了水榭之外，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急报，递给了张陵的家仆。
张陵，那个脸色因为纵欲而显得有些苍白的青年，打开急报，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色，便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砰！”
他手中的白子棋盒，脱手而落，温润的白玉棋子，撒了一地，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小小的冰雹。
“怎么了？”李珣眉头一皱，有些不悦。
“北……北境……八百里加急……”张陵的声音，都在发颤，“苍……苍狼王，死了！他和他儿子的人头，都被……都被那个陈谦，给砍下来了！”
“轰！”
整个，安静而又风雅的水榭，在这一瞬间，彻底地，炸了锅！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苍狼王！
那个，盘踞在北境，骚扰了大夏近二十年的草原枭雄！
那个，被朝中无数名将，都视作心腹大患的，一代狼王！
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陈谦手里？！
李珣的脸色，也变了。
他看着棋盘，看着自己那颗，刚刚落在天元之位，还带着他体温的黑子，第一次觉得，是那么的，可笑。
他刚刚还在说，奇谋诡计，上不得台面。
结果，现实，就用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咳……咳咳……”
就在这片震惊的死寂中，一阵压抑的、仿佛预示着不详的咳嗽声，响了起来。
是赵澈。
他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那张本就俊秀得有些过分的脸，此刻，更是泛起了一层，病态的潮红。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孱弱。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殿下，您没事吧？”李珣赶紧起身，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情。
“无妨……老毛病了。”赵澈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他看着满脸惊慌的张陵，和脸色阴晴不定的李珣，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显得有些虚弱。
“北境大捷，国之幸事。二位，为何，反倒像是，死了亲爹一样？”
他的话，很轻。
却像两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李珣和张陵的心里。
张陵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李珣，毕竟是英国公的嫡孙，定力要深厚得多。
庙堂铁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殿下，话不能这么说。陈谦此战，虽有大功，但……亦有大过！”
“哦？”赵澈似乎来了兴趣，“有何大过？”
“其一，他擅杀边将！那巴图父子，乃是大燕天子亲封的部落之主，并非叛匪！陈谦此举，无异于，主动挑起两国国战！此为，不智！”
“其二，他纵兵屠戮！一战，坑杀燕军降卒近万！此等暴行，有违天和，更损我大夏仁德之名！此为，不仁！”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珣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竟敢，破格提拔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猎户之子，为百夫长！此举，乱我军中法度，开小人钻营之先河！此为，不法！”
“如此，不智、不仁、不法之将，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劳，亦是国之祸害！恳请殿下，明察秋理，上奏父皇，严惩此獠！以安国本！”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引得周围那些，同样出身世家的子弟们，纷纷点头附和。
“李兄所言极是！武夫当国，国之将亡啊！”
“区区一个边关小胜，竟敢如此无法无天！若是不加以严惩，日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赵澈，就那么安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首到，所有人都说完了。
他才缓缓地，伸出那只，干净得，近乎于透明的，修长的手指，从棋盒里，拈起了一粒，白子。
“李兄，”他看着李珣，笑了。
那笑容，很温和，很干净。
却让李珣，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你，可知，本王为何，喜欢下棋吗？”
李珣一愣。
“因为，棋盘之上，黑白分明，规则清晰。”赵澈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一个字，却又清晰得，像一颗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但，棋盘之外，这世道，却是灰的。”
“你说，陈谦杀边将，是不智。那本王问你，张都尉，率一千精锐，被三千敌军围歼，尸骨无存，又算不算，无能？”
李珣的脸色，瞬间，白了。
“你说，陈谦屠降卒，是不仁。那本王再问你，苍狼王，屠我大夏村庄，掠我大夏子民，将我子民的头颅，堆成京观之时，你口中的‘仁德’，又在哪里？”
李珣的嘴唇，开始哆嗦。
“你还说，林默，一介猎户之子，被破格提拔，是为不法。”
赵澈的目光，陡然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
“那本王最后问你！英国公府，李家，一门之内，三代，出了七个尚书，十二个侍郎！他们中，又有几人，是凭军功，凭实绩，一步步爬上去的？！”
“又有几人，是靠着祖荫，靠着联姻，靠着，你我心知肚明的那些，肮脏的勾当，窃据高位的？！”
“这，算不算……乱了国法？！”
“我……”
李珣，彻底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赤身地，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而赵澈，没有再看他。
他只是，将手中那粒，早己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白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自寻死路的……
绝杀之位。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治国，如下棋。”
赵澈缓缓地，站起身，用丝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有时候，想要救活一条看似必死的大龙……”
他看着那盘，己经尘埃落定的棋局，和他那条，因为这惊天一子，而起死回生，反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的白龙。
“……就必须，用一些，不合规矩的，野路子。”
“也必须，忍痛，割掉一些，早己烂透了的……”
“……废子。”
他说完，便在众人那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满室的死寂。
和，那个，瘫坐在棋盘前，面如死灰的……
李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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