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房的滚筒洗衣机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小芳把泡在消毒水里的桌布捞出来，漂白剂的气味刺得她眼睛发酸，指缝里很快渗进淡蓝色的液体，像沾了洗不掉的眼泪。
“让让。” 身后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小芳回过头，看见个穿灰色工装的女孩，怀里抱着堆皱巴巴的床单，领口别着枚歪歪扭扭的 C 牌 —— 是昨天刚被送进来的新人，听说也是从老家拐来的。
女孩把床单扔进旁边的水池时，手腕上的红痕露了出来，像道新鲜的勒痕。小芳的目光在那道痕上停了停，想起自己刚来时，胳膊上也有圈类似的印记，是被麻绳捆的。
“我叫阿梅。” 女孩的声音比洗衣机的轰鸣还轻，手指在池沿上抠出个浅坑。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甲盖却修剪得整整齐齐，像被人精心打理过 —— 和这里大多数女孩的粗糙指尖截然不同。
“小芳。” 她把桌布拧成麻花，水顺着布料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洗衣房的灯泡忽明忽暗，在阿梅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她此刻闪烁的眼神。
阿梅搓床单的动作很生涩，肥皂泡沾在她手背上，很快被冷水冲成细小的泡沫。“你也是……” 她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声音压得像蚊子叫，“被他们骗来的？”
小芳的手猛地一抖，桌布滑回水池里，溅起的水花打在两人的裤腿上。洗衣房的蒸汽弥漫开来，把外面的脚步声和骂声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她看见阿梅的嘴唇在发抖，像寒风里的树叶。
“嗯。” 小芳低下头，继续搓着桌布上的红酒渍。那是昨晚 302 房的客人泼的，紫红色的印记像块顽固的疤，用了半袋漂白剂都没搓掉，“说给找了电子厂的活，结果一上车就被捂了眼睛。”
阿梅的肩膀突然抖了抖，床单从手里滑下去，在水面浮成片灰色的云。“我也是。”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娘送我上的车，说跟着表哥去城里当保姆，一个月能挣两千块。”
洗衣机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像声突兀的叹息。小芳起身去取烘干的桌布，路过阿梅身边时，指尖不小心碰了碰她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目光撞在一起，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 惊惶的，绝望的，却又藏着点不肯熄灭的光。
“他们打你吗？” 阿梅突然问，眼睛瞟向小芳后腰的方向。那里的衣服依旧鼓着块，像塞了团没铺平的棉絮。
小芳的手指在桌布的破洞上顿了顿。破洞是被苏姐的皮鞭抽的，当时盐水渗进伤口的疼，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颈发凉。“有时会。”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墙壁里的耳朵听见，“不听话就罚饿肚子。”
阿梅的嘴唇咬得发白，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飞快地塞给小芳。油纸包在掌心硌得慌，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馒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霓虹烬：东莞娱乐帝国兴衰录 还带着点体温 —— 像上次陈默偷偷塞给她的那个。
“藏起来。” 阿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我在厨房帮忙时偷的，晚上饿了吃。”
小芳把纸包塞进工装口袋，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来东泰三个月，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她东西，不是同情，不是施舍，是像在暗夜里递过来的一只手。
洗衣房的门被推开条缝，领班的骂声顺着蒸汽钻进来：“快点！磨蹭什么！” 两人慌忙低下头，搓衣服的动作快得像抽筋，肥皂泡溅在脸上都顾不上擦。
门重新关上后，阿梅突然凑近小芳，热气喷在她耳边：“我观察过了，后墙的铁丝网有个缺口。” 她的指尖在水池边缘画了个圈，“就在锅炉房后面，那里的监控是坏的。”
小芳的呼吸猛地一滞，后腰的旧伤突然抽痛起来。她想起那个翻后墙被抓回的女孩，跪在大厅被灌白酒时，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像被掐住的猫。“他们会放狼狗。” 她的声音发颤，像风中的蛛丝。
“我知道。” 阿梅的手指紧紧攥着床单，指节泛白，“但总比一辈子待在这儿强。”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娱乐城的霓虹灯正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下片模糊的红，“我娘还在等我回家收麦子。”
小芳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包，馒头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块坚硬的希望。她想起自己藏在枕头套里的半张火车票，想起娘往她包里塞煮鸡蛋时说的话：“遇到难处，找个伴儿。”
“如果……”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蒸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如果真能跑，我叫你。”
阿梅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煤油灯。她用力点了点头，指尖在小芳手背上轻轻碰了碰，像拉钩的约定。洗衣房的滚筒还在转动，哐当哐当的声响里，两个女孩的心跳渐渐合在了一起，像首藏在喧嚣里的秘密歌谣。
收工的时候，阿梅走在前面，工装的后摆沾着片蓝色的水渍，像只展翅的蝴蝶。小芳望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口袋里的馒头不再那么硌手了。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们能踩着锅炉房后面的缺口，把这满是消毒水味的日子，远远地抛在身后。
回到阁楼时，小芳把半块馒头藏在床垫下，挨着那半张火车票。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馒头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她摸了摸床板背面的划痕，那里的印记己经密密麻麻，像串等待被救赎的密码。
后半夜，她被隔壁床的啜泣声惊醒。黑暗中，小芳想起阿梅手腕上的红痕，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那道后墙的铁丝网缺口，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也许，希望真的能像洗衣房的蒸汽一样，看似虚无缥缈，却能在某个瞬间，漫过所有冰冷的现实。而她和阿梅，就是彼此在这无边黑暗里，找到的那束微弱却执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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