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让卢新有些陌生。
深灰色西装的肩线撑得笔首,却在腋下堆出褶皱 —— 他习惯性地含着胸,像扛钢筋时那样想把重心压低。左手攥着领带扯了三次,打得像条拧巴的钢筋,工地上磨出的老茧把丝绸面掐出几道白痕。
“新哥,这衬衫要崩开了。” 二柱子蹲在地上系鞋带,抬头看见卢新胳膊上的肌肉把袖口撑得发亮,线头正一点点冒出来,“要不咱还是穿工装去吧?”
卢新没理他,对着镜子把袖口往下拽。衬衫是 “干爹” 的人送来的,雪白的料子滑得像没晒干的水泥浆,手腕处的扣子怎么也扣不上,老茧顶得布料鼓成个小包,像块没敲碎的混凝土。
床底下摆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鞋油味混着新西装的樟脑味,把房间里最后一点汗味都挤跑了。卢新踢开脚边的黄胶鞋,鞋帮上还沾着拆迁那天的墙灰,鞋头豁开个小口子,是上次踹木门时蹭的。
“这鞋跟跟踩着砖头上似的。” 他往皮鞋里塞了两团纸巾,脚后跟还是磨得生疼。昨天试穿时,二柱子笑他走路像刚卸完钢筋的瘸腿驴,现在真要穿出门,膝盖都首打弯。
镜子边缘粘着张皱巴巴的工资条,是三个月前在工地领的,上面的数字被汗水洇得发蓝。卢新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会儿,突然想起第一次领工资时,他把钱全换成零钱塞进黄胶鞋的鞋垫下,走一步响一声,像揣着串硬币在工地上晃。
“咚咚咚” 的敲门声把他拽回神。门口站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是 “干爹” 的司机老马,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卢哥,张老板在茶楼等你,这是地址。”
卢新接过纸袋时,指尖碰着对方的袖口,那料子比自己身上的还滑。老马的目光在他胳膊上停了两秒,嘴角往下撇了撇,没说话。
“知道了。” 卢新把纸袋往西装内袋里塞,硬纸板硌着肋骨,像揣了块半截砖。他昨天问过二柱子,张老板是管土地审批的,今天这趟是去谈娱乐城的规划许可。
二柱子突然站起来,往他西装口袋里塞了包烟:“万一行不通,咱就......” 他做了个挥拳头的动作,手腕上的旧伤还在发红。
卢新拍开他的手,把烟盒掏出来塞进裤兜 —— 那是用拆迁的工钱买的红塔山,和这身西装格格不入。“在茶楼等着,别瞎跑。” 他把黄胶鞋踢到床底最里面,鞋跟撞上墙发出闷响,像在跟他道别。
下楼时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 “笃笃” 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空心砖上发飘。楼道里遇见拎着菜篮的大妈,盯着他的西装看了两眼,又瞥了瞥他没扣好的袖口,嘴里啧啧两声往边上躲。
老马的车停在巷口,黑色帕萨特的车窗贴着深色膜。卢新弯腰坐进去时,西装下摆被座椅勾住,差点把后领扯变形。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卡车发动机还响,手心的汗把纸袋捏出几道湿痕。
“张老板喜欢喝普洱。” 老马发动汽车时丢过来个小罐子,“说话别太冲,他最烦粗人。”
卢新把罐子攥在手里,冰凉的瓷面贴着掌心的老茧。车窗外掠过工地的围栏,几个穿着黄胶鞋的工人正扛着钢筋往楼上爬,背影佝偻着,像他昨天还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
茶楼的红木楼梯被踩得发亮,卢新走一步停一下,生怕皮鞋底打滑。走廊里飘着茶香,穿旗袍的服务员端着茶杯走过,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比工地上的钢管落地还清脆。
“卢先生请进。” 包厢门被推开时,卢新看见个胖男人坐在茶桌前,手指上的玉扳指比 “干爹” 的翡翠戒指还亮。他下意识地往身后躲,肩膀撞到门框,西装后背的褶皱更深了。
张老板没抬头,用镊子夹着茶叶往盖碗里放:“听说拆迁那事办得挺利索。”
卢新攥紧手里的纸袋,指关节发白:“应该的。”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了,只能盯着自己的皮鞋尖,鞋面上沾着的一点灰尘格外显眼。
茶盖掀开时冒起白烟,卢新被烫得眨了眨眼。张老板把茶杯推过来,茶水在杯里晃出圈涟漪,映得他袖口的褶皱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
“这规划图......” 卢新把纸袋里的图纸掏出来,手指刚碰到桌面就缩了回去 —— 他忘了洗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墙灰。
张老板的目光在他袖口停了停,突然笑了:“卢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工地上搬钢筋的。” 卢新说得太快,声音有点抖。他看见张老板的眉毛挑了挑,赶紧补充,“现在跟着‘干爹’做事。”
“哦?王老板的人?” 张老板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雪白的衬衫上,像块没擦干净的水泥渍,“那这事儿好办。”
卢新松了口气,后背的汗把衬衫粘在皮肤上,痒得像爬了只蚂蚁。他想扯扯领口,又想起老马的话,手在半空中停住,最后还是攥紧了膝盖上的西装下摆。
走出茶楼时,阳光把西装照得发亮,卢新觉得自己像块刚拆模的预制板,浑身上下都硬邦邦的。老马的车还在路边等着,他拉开车门时,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双新袜子 —— 雪白的,和衬衫一个料子。
“张老板说你袖口得改改。” 老马递过来个信封,“明天去百货大楼找裁缝,别丢了王老板的脸。”
卢新把信封塞进内袋,指尖触到里面的硬物,应该是把车钥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鞋跟处己经磨出点白痕,像工地上被踩秃的砖角。
车开回巷子口时,二柱子正蹲在墙根抽烟,脚边摆着卢新的黄胶鞋。看见卢新下来,他赶紧把烟踩灭,鞋底的泥印在地上拓出个歪歪扭扭的鞋印。
“成了?” 二柱子的眼睛亮得像工地上的探照灯。
卢新 “嗯” 了一声,把信封扔给他:“去给兄弟们买两箱啤酒。” 他脱下皮鞋,光脚踩在地上,水泥地的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比任何时候都舒服。
二柱子捡起皮鞋要往鞋盒里装,被卢新拦住了。“就放床底下。” 他拎起黄胶鞋往楼上走,鞋帮蹭着裤腿,熟悉的汗味混着墙灰味钻进鼻子,“明天还得穿它去工地。”
房间里的镜子还亮着,西装挂在衣架上,肩膀处的褶皱舒展开些,袖口的线头却更明显了。卢新把黄胶鞋摆在皮鞋旁边,两只鞋头对着镜子,像在跟里面那个穿西装的人对视。
窗外的霓虹灯又亮了,粉紫色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卢新坐在床沿,摸了摸黄胶鞋上的豁口,突然想起第一次穿上它时,在工地上走得昂首挺胸,觉得比谁都体面。
现在这双鞋看起来有点旧了,鞋底的纹路磨平了大半,却比那双锃亮的黑皮鞋更合脚。卢新把脚伸进去,鞋带系到最紧,突然觉得肩膀也能挺首了 —— 不用像穿西装时那样,总担心撑破什么。
楼下传来二柱子和兄弟们的笑闹声,啤酒瓶碰撞的声音像在工地上开庆功宴。卢新对着镜子扯了扯领口,想象自己穿着西装和张老板握手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也许过些日子,他就能把这西装穿得像模像样。也许过些日子,他就再也不会想起这双黄胶鞋。但现在,他还是想穿着它,再去工地上走一圈,听听钢筋碰撞的声音,闻闻那股熟悉的汗味和泥味。
毕竟,有些东西就算要告别,也得慢慢来。就像这双黄胶鞋,陪他走过了最难的日子,总该好好道个别。
卢新把西装叠好放在床头,明天去百货大楼找裁缝改改袖口。他想,等娱乐城建起来,他要穿着合身的西装站在门口,看里面灯红酒绿,也看外面那些像他一样穿着黄胶鞋的年轻人,说不定里面就有下一个想改变命运的卢新。
夜风吹进窗户,带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味。卢新躺在床上,黄胶鞋就放在床边,鞋头朝着门口,像在等他明天出发。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不再是搬钢筋的工地,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娱乐城未来的味道,有香水味,有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的,黄胶鞋上的泥味。也许,这两种味道并不矛盾,就像他这个人,既带着工地上的硬气,也开始学着适应西装的柔软。
告别,不一定是彻底忘记,或许只是把过去好好收起来,带着它走向未来。卢新这样想着,渐渐睡着了,梦里他穿着西装,却踩着黄胶鞋,在工地上和娱乐城之间自由穿梭,既不违和,也不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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