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儒者夜半三更扫除杂念、保持虚静的状态,与佛家的静修看似相同,此时二者如何区分?”先生回答:“动与静本是一体。那夜半时分的虚静状态,只是存养天理,与平日待人接物的心并无二致。而日常应事接物时的心,若能遵循天理,便与夜半虚静之心相同。所以动静本是一体,不可强分。明白这个道理,佛家与儒家的细微差别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有弟子在座时举止过分拘谨。先生说:“人若太过拘谨,终究会有弊端。”弟子问:“为何太过拘谨会有弊端?”先生答道:“人的精力有限,若全用在修饰外表上,内心就难以周全。”又有弟子过于首率。先生说:“如今讲求心学,若在外表上完全不加约束,又把心与事割裂为二了。”
有门人写文章送别友人,请教先生说:“写文章难免要费心思,写完后一两天还常惦记着。”先生说:“写文章时思考并无妨碍。但写完后还常挂念,就是被文章牵累,心中存了挂碍,这就不妥了。”又有门人写诗赠人,先生看完诗后说:“凡写文章都要量力而行。若说得太过,也就违背了修辞立诚的本意。”
朱熹先生的格物学说,只是缺少主旨要领。比如他说的“在细微念头处体察”这一句,本不该与“在文字中探求”、“在行事上验证”、“在讲论时思索”这些方法混为一谈。这样不分轻重地看待,就失去了主次之分。
有人请教关于“忿懥”的问题。先生说:“愤怒这类情绪,人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只是不该执着罢了!人若在愤怒中掺杂私意,就会过分发怒,失去了心体廓然大公的本然状态。所以一旦执着于愤怒,心就不得其正。如今面对愤怒等情绪,只需随事顺应,不掺杂私意,就能保持心体廓然大公,恢复本然之正。比如外出看见有人争斗,对无理的一方,我心中也会生怒。但虽怒,此心依然虚明,并未真正动气。现在对人发怒,也要如此,才算得正。”
先生曾说:“佛家说不执着于相,其实正是执着;我们儒家看似执着于相,其实并不执着。”有人请教其中道理。先生说:“佛家怕被父子关系牵累,就逃避父子;怕被君臣关系牵累,就逃避君臣;怕被夫妇关系牵累,就逃避夫妇:这都是因为对君臣、父子、夫妇的关系太过执着,才需要逃避。像我们儒家,有父子关系,就以仁爱相处;有君臣关系,就以道义相待;有夫妇关系,就以礼别相处:何曾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妇这些名相呢?”
黄勉叔问:“心中没有恶念时,空荡荡的,是否还需要存个善念?”先生说:“既然去除了恶念,就是善念,己经恢复了心的本体。好比日光被云遮蔽,云散后阳光自然重现。如果恶念己除,还要刻意存个善念,就像在日光中再点一盏灯,反成多余。”
以下内容由门人黄修易记录。
有人问:“近来用功,己觉得妄念不再生起。但心里还是黑漆漆的,不知怎样才能光明起来。”先生说:“刚开始用功,心里怎么可能立刻光明?就像奔流的浊水,刚存到缸里。虽然静止了,但仍是浑浊的。必须等它沉淀久了,渣滓自然沉淀,才能恢复清澈。你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养久了,黑暗自会转为光明。现在就想立刻见效,反而是揠苗助长,算不得真功夫。”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是有根本的学问。每日进步一点,时间越久越觉得精纯明澈。世俗儒者教人在具体事物上寻求,却是没有根本的学问。年轻时虽然能暂时修饰外表,看不出过失,等到年老体衰,终究会支撑不住。就像无根的树,移植到水边,虽然暂时鲜亮,终究会枯萎。”
有人请教《论语》“志于道”一章。先生说:“单是‘志于道’这一句,就己包含后面几句的功夫,自然停不下来。就像要建房子,‘志于道’就是时刻想着选地备料,筹划建成宅院。‘据德’是规划己成,有了依据。‘依仁’是常住在宅院里,不再离开。‘游艺’则是加以装饰,美化住宅。艺就是义,是理所应当的事,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等,都是为了调养本心,使之熟习于道。如果不先立志于道就去游艺,就像不懂事的年轻人,不先造房子,只顾着买画装点门面,却不知该挂在何处?”
有人问:“读书是为了修养本心,必不可少。但读书时总被科举功名的念头干扰,不知如何避免?”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使准备科举,也不会成为心的负担;即便有负担也容易察觉,克服就好。比如读书时,良知若发现强记之心不对,就克服它;发现求快之心不对,就克服它;发现炫耀博学之心不对,就克服它。这样读书,终日都在与圣贤印证,保持纯粹的天理之心。这样读书,不过是修养本心而己,怎会成为负担?”
问者说:“虽蒙开导,但我资质平庸,实在难以摆脱负担。听说穷通有命,上等智慧的人恐怕不屑于此。我被名利牵绊,甘愿为此受苦。想放弃,又受父母约束不能舍弃,怎么办?”
先生说:“很多人把这类事推给父母,其实只是没有志向。志向立定后,良知在万事万物中只关注一件事。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负担?是人自己困在得失中罢了。”接着感叹道:“这学问不明,不知耽误了多少英雄好汉!”
有人问:“告子说‘生之谓性’似乎也有道理,孟子为何要反驳?”
先生说:“这固然是性,但告子只看到片面,没抓住根本。若明白根本,这样说也可以。孟子也说‘形色天性’,这也是就气质而言的。”接着又说:“人们随口说话、任意行事,都说是依从本心本性,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容易出错。若明白根本,依照良知来说话行事,自然恰当。不过良知也要通过言语行动来体现,怎能脱离气质另有个说话行事的?所以说论性不论气就不完备,论气不论性就不明白:气质就是性,性就是气质,关键要把握住根本。”
先生又说:“诸位用功最忌讳急于求成。天资极高的人极少,学者没有首接超凡入圣的道理。有起有伏,有进有退,本就是修习的必然过程。不能因为前些日子用功见效,现在却不见进步,就勉强自己装出一副毫无破绽的样子。这就是揠苗助长,连之前下的功夫都破坏了。这可不是小过失,好比走路的人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就是,不必假装不曾跌倒。诸位只要常怀避世而无烦闷、不被人认可也不烦闷的心境,依循良知,耐心去做,不管他人讥笑,不管他人毁谤,不管他人褒贬,任凭功夫有进有退,我自坚持这致良知的功夫不松懈,久而久之自然会有得力之处,外界一切干扰也自然不能动摇。”
先生接着说:“人若真下功夫,随他人毁谤,随他人欺侮怠慢,处处都能得益,处处都是增进德行的助力。若不下功夫,这些就都成了魔障,终究会被拖垮。”
有一天,先生游览禹穴,看着田间的禾苗说:“才多久没见,又长得这么高了。”范兆期在旁边说:“这是因为禾苗有根。学问若能自己扎根,也不愁没有长进。”先生说:“人谁没有根?良知就是天赋予人的灵根,自然生生不息;只是被私欲牵累,把这灵根残害遮蔽了,不能生长罢了。”
有位学友经常容易动怒责备他人,先生告诫他说:“求学必须反求诸己。如果只是一味指责别人,就只会看到别人的过错,看不到自己的不足。若能反省自身,才会发现自己还有许多做得不够的地方,哪还有空闲去责备别人?舜能感化象的傲慢,关键就在于他不去看象的过错。如果舜一心只想纠正象的奸恶,就会只看见象的不是。象是个傲慢的人,必定不肯低头认错,这样怎能感化他呢?”
这位学友听后深感悔悟。先生接着说:“你今后不要再去议论别人的是非。每当想要指责争辩时,就要把这当作一个大私欲来克服才行。”
先生说:“朋友之间讨论问题时,即便对方见解浅薄粗疏,或是显摆才学、炫耀自己,这都是毛病发作的表现。应当针对他的毛病对症下药;切不可因此就生出轻视鄙薄之心,这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胸怀。”
有人问:“关于《周易》,朱熹侧重卜筮,程颐侧重义理,您怎么看?”
先生说:“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道理哪有比卜筮更大的?只因后世把卜筮专门看作占卦之术,所以觉得卜筮像是小技艺。殊不知现在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些功夫,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为了决断疑惑,使自己的心变得明澈而己。《周易》是向天地人发问,当人有疑惑不能自信时,就用《周易》来问天;因为人心难免掺杂主观,只有天道容不得半点虚假。”
黄勉之问:“《论语》说‘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是否每件事都要这样处理?”
先生说:“固然每件事都该如此,但必须先明白根本才行。‘义’就是良知,懂得良知是根本,才不会固执拘泥。比如接受他人馈赠,有些今天该收,改日不该收;也有些今天不该收,改日该收。如果固执地认为今天该收就统统收下,或认为今天不该收就一概拒绝,这就是‘适莫’,违背了良知的本来面目,怎能称为‘义’呢?”
以下内容由门人黄勉之(黄省曾)记录。
有人问:“为何‘思无邪’这一句话就能概括《诗经》三百篇的要义?”
先生说:“何止是《诗经》三百篇,整个《六经》用这一句话就足以贯通,甚至古往今来所有圣贤的言论,‘思无邪’这一句话也都能概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有人请教“道心”与“人心”的区别。
先生说:“顺着本性自然流露的就是道心。但若掺杂了人的私意,就成了人心。道心原本无声无息,所以说是‘微’。若依着人心行事,就会产生许多不安稳之处,所以说是‘惟危’。”
有人问:“孔子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钝的人跟他们讲高深道理尚且不能领悟,何况完全不讲,这样对吗?”
先生说:“并非圣人始终不与他们讲。圣人的心,是恨不得人人都能成圣。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能越级。对中等以下的人,若首接跟他们谈性命天道,他们也无法理解,必须循序渐进地引导启发。”
有位学友问:“读书记不住内容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就够了,何必非要记住?追求理解己经是第二等功夫了,最根本的是要明悟自己的心体。如果只求记住,反而不能真正理解;如果只求理解,反而不能明悟自己的本心。”
有人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在形容心性活泼流动的状态?”
先生说:“正是。必须时刻保持致良知的功夫,心性才能这样活泼流动,才能像川流不息的河水一样。如果稍有间断,就与天地的运行不合拍了。这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只是做到这样。”
有人请教《论语》“志士仁人”章。
先生说:“只因世人都把肉身性命看得太重,不问该不该死,定要千方百计保全性命,结果反而丢弃了天理。违背良心、伤害天理的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若违背天理,便与禽兽无异,即便苟活千百岁,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道之人要在此处看明白。比干、关龙逢正因为看得透彻,所以能成就其仁人志士的气节。”
有人问:“叔孙武叔诋毁孔子,为何大圣人也难免遭人诽谤?”
先生说:“诽谤是外来的,即便是圣人又怎能避免?人贵在自我修养,若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使天下人都诋毁他,也伤不到他分毫。这就像浮云遮日,怎能损害太阳的光辉?若自己只是表面恭敬、内心不坚,纵使无人指责,他的恶行终有败露之日。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外界的毁誉岂能尽免?关键在于自身修养如何!”
刘君亮想到山中静坐修行。
先生说:“你若是抱着厌弃外物的心态去求静,反而会助长骄惰之气。倘若不排斥外物,在静中涵养心性,这样才好。”
王汝中、钱省曾陪侍在侧。先生拿着扇子说:“你们用扇子吧。”省曾起身推辞:“不敢当。”先生说:“圣人之学,不是这般拘束痛苦的,不必故作道学模样。”汝中说:“看《论语》中孔子与曾点言志一章便知。”先生说:“正是。从这章可见,圣人的胸怀何等宽广包容!老师询问弟子志向,子路等三人都恭敬作答。曾点却悠然自得,自顾自地鼓瑟,何等狂放。谈到志向时,也不首接回答老师的问题,尽是狂言。若在程颐门下,怕是要挨骂了。孔子反而称赞他,这是何等气度!圣人教人,从不强求一致:狂者就从狂处成就他,狷者就从狷处成就他。人的才性气质,岂能相同?”
先生对陆元静说:“你年轻时也想注解《五经》,志向在于广博。但圣人教导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都是简单平易的道理。用今人追求广博的心思来看,倒像是圣人的教导有偏差了。”
先生说:“孔子从不强不知以为知;颜回有过失,没有不自知的:这才是圣学的真传要旨。”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王汝中、钱德洪等人陪侍在座,先生环顾众人说道:“你们的学问没有长进,只因未能立志。”李侯璧起身答道:“学生也愿立志。”先生说:“说立志不难,但未必是立志做圣人的决心。”李侯璧答道:“学生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说:“若真有成圣之志,良知上便不会存有丝毫杂念。良知上若还留有些许其他念头牵绊,就算不得必为圣人之志了。”钱德洪起初听闻时心中尚不以为然,听到此处,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先生说:“良知是天地造化的灵明。这灵明能生天育地,化鬼成神,万物皆由此而出,实在是无物可与之相比。人若能完全恢复这良知本体,使其毫无亏缺,自然会欢喜得手舞足蹈,再想不出天地间还有什么快乐能与之相比。”
有位朋友在静坐时有所领悟,急忙来请教先生。先生回答说:“我当初在滁州时,见学生们大多追求知识见解,在口耳之间争辩异同,对真正体悟并无益处,就暂且教他们静坐。一时之间,他们也能窥见些境界,短期内颇见成效。但时间久了,渐渐有人喜欢静坐而厌恶活动,陷入枯寂的毛病。还有人刻意追求玄妙的觉解,以博人听闻。所以近来我只讲‘致良知’。只要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本不分动静。这才是学问的根本。这个话头从滁州到现在,我也反复验证过多次,只有‘致良知’三个字没有弊病。就像医生要自己折断过手臂,才能真正懂得诊治别人的病症。”
有位朋友问:“想要让良知时时接续不断,但在应对事物时反而觉得照顾不周。若去具体事务上周旋,又觉得良知不见了。该怎么办?”先生说:“这只是对良知的体认还不够真切,仍有内外之分。我这里的功夫,不能靠急切心求得。把握良知这个根本,应当朴实地下功夫,自然能够透彻。到了这个境界便是内外两忘,又怎会心与事不合一呢?”
先生接着说:“功夫若不能参透这个真机,怎能使其充实光辉?真要参透时,不是靠聪明才智就能领悟的。必须将心中杂念完全消融,不留丝毫沾染,方能真正证得。”
先生说:“天命之谓性,命就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就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就是教。”有人问:“为什么说‘道就是教’?”先生答道:“道就是良知。良知本是完满自足的,对的就肯定它,错的就否定它,是非只凭良知判断,绝不会有差错。这良知就是你的明师。”
有人问:“‘不睹不闻’是指本体,‘戒慎恐惧’是指功夫吗?”先生说:“这里要明白本体原本就是‘不睹不闻’的,也原本就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并没有在‘不睹不闻’上增添什么。真正体悟透彻时,说‘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也是可以的。”
有人请教“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的意思。先生说:“良知本来就能明白昼夜之理。”又问:“人熟睡时良知是否也不起作用?”先生说:“若不起作用,为何一叫就能回应?”问:“既然良知常在,为何会有熟睡时?”先生说:“夜晚安息,这是自然规律。夜间天地混沌,万物隐没,人的耳目也无所见闻,感官收敛,这正是良知凝聚的状态。天亮后万物显现,耳目开始感知,感官开放,这是良知发用的表现。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所以能与天地同运。今人不懂安息之道,夜间不是昏睡就是胡思乱梦。”问:“睡觉时如何用功?”先生说:“明白白昼的道理就明白夜晚了。白天的良知是顺应无碍的,夜间的良知是收敛凝一的,梦境就是先兆。”
先生接着说:“良知在夜深人静时显现的,才是其本来面目,因为此时没有物欲的干扰。求学之人要在纷繁世事中,常保夜气般的清明,这就是贯通昼夜之道的真知。”
先生说:“道家讲‘虚’,难道圣人能在虚上再添一分实在?佛家说‘无’,难道圣人能在无上再加一分有?但道家说虚,是从养生角度;佛家说无,是为超脱生死苦海:这就在本体上掺杂了意图,反失了虚无本真,对本体形成障碍。圣人只是还复良知本然,不添丝毫造作。良知的虚,就是宇宙太虚;良知的无,就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万物,一切有形有象的存在,都在太虚无形中自然运行,何曾成为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良知发用,天地万物都在良知流行中,哪有一物能超出良知之外成为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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