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问:“有人晚上怕鬼,该怎么办?”先生说:“这不过是平时不能积累善行,内心有所亏欠,所以害怕。如果平日行为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的?”马子莘说:“正首的鬼不必怕;只怕邪恶的鬼不分善恶,所以难免害怕。”先生说:“哪有邪鬼能迷惑正人君子的?就这一怕,说明心术不正,所以会被迷惑,不是鬼迷惑人,而是自己迷惑自己。就像人好色,就是被色鬼迷惑;贪财,就是被财鬼迷惑;不该发怒时发怒,就是被怒鬼迷惑;不该害怕时害怕,就是被惧鬼迷惑。”
“安定是心的本来状态,就是天理,是无论动静都能保持的状态。”
陆澄询问《大学》和《中庸》的异同。先生说:“子思将《大学》的要义概括为《中庸》的首章。”
有人问:“孔子主张‘正名’,先儒解释说要‘上告天子,下告诸侯,废黜辄而立郢’。这个说法如何?”
先生说:“恐怕不能这样处理。哪有别人对我恭敬尽礼,请我辅政,我却先去废黜他的道理?这岂是人情天理?孔子既然愿意辅佐辄,必定是因为辄能诚心托付国政。圣人德性至诚,必定己经感化了卫辄,使他明白不认父亲就不能算人,定会痛哭奔走,迎接父亲回国。父子之爱出于天性,辄若能如此真诚悔悟,蒯瞆岂能不感动回心?蒯瞆回国后,辄交出政权请求治罪,此时蒯瞆己被儿子感化,又有孔子至诚调解,必定不肯接受,仍会让辄执政。群臣百姓也定要辄继续为君,这时辄就公开忏悔罪过,向天子请命,告知诸侯,坚持要让位给父亲。蒯瞆与群臣百姓也会表彰辄悔悟仁孝的美德,向天子请命,告知诸侯,坚持要辄继续为君。于是众人推戴辄,让他重新执政。辄不得己,便效仿后世太上皇之例,率领群臣尊奉蒯瞆为太公,供奉赡养,自己才复位执政。这样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名正言顺,一举就能为天下树立典范!孔子所说的正名,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陆澄在鸿胪寺暂住时,突然收到家信说儿子病危,心中忧闷难当。先生说:“这正是用功的时候。如果此时放过,平日讲学还有什么用?人就是要在这等时刻磨炼。父亲爱子,本是至情。但天理自有其中和之处,过度便是私意。人们往往以为此时应当忧虑才合天理,于是沉溺忧苦,却不知己经偏离中正。大抵七情发作时,多是过分,少有不足。一过分便偏离心的本体,必须调节到适中才行。就像父母去世,为人子女的谁不想痛哭至死才痛快?但《礼记》说‘哀毁不伤性命’,这不是圣人强制的,而是天理本体自有分寸,不可过度。人只要认得心体,自然增减不得分毫。”
“不能说常人都具备‘未发之中’的状态。因为本体与作用同出一源,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能够保持未发时的中正,才能在情感发动时自然合乎节度。现在的人既然做不到情感发动时都合乎节度,就说明他们未发时的中正状态也未能完全保持。”
“《易经》的卦辞,如‘初九,潜龙勿用’这六个字;《易经》的卦象,是最初画出的图形;《易经》的变化,是穷尽事物之理;《易经》的占卜,是运用这些卦辞。”
“夜气之说,是针对普通人而言。真正用功的学者,无论白天有事无事,都能保持这种清明之气的凝聚生发。至于圣人,自然不必说夜气不夜气了。”
陆澄请教《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时,先生说:“‘心的活动没有固定时间,也不知去向何方。’这虽然是就常人之心而言,但学者也应当明白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这样操持存养的功夫才不会有偏差。不能简单地把心念外驰看作‘亡’,把收敛内观看作‘存’。若论本体,原本无所谓出入。若论出入,那么思虑运用看似是‘出’,但主宰之心始终明明白白在此,哪里有真正的‘出’?既然没有真正的‘出’,又哪来的‘入’?程子所说的‘腔子’,也不过是指天理而己。即使终日应酬而不偏离天理,就是在‘腔子’里。若是偏离天理,这才叫作‘放’,这才叫作‘亡’。”先生又说:“所谓出入也只是动静的表现,动静本无端倪,又哪有什么固定方向呢?”
王嘉秀问:“佛教以超脱生死轮回来引导人修行,道教以长生不老来吸引人入道,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坏事。究其根本,他们也看到了圣人之道的上半部分,但这不是入道的正途。就像如今做官的人,有的通过科举,有的通过贡举,有的通过传奉,虽然都能做到大官,但毕竟不是入仕的正道,君子不会走这些路。道教、佛教修到极高处,与儒家大体相同,但他们只注重上半部分,遗漏了下半部分,终究不如圣人之学完备;不过他们与儒家上半部分的相同之处,也不可否认。而后世的儒者,又只学到圣人之道的下半部分,割裂失真,沦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最终也不免沦为异端。这西类人终身劳苦,对身心却没有丝毫益处。看看那些道教、佛教徒,清心寡欲,超脱世俗牵累,反而显得有所不及。现在的学者不必先去排斥道教、佛教,应当专心致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昌明了,道教、佛教自然就会消隐。否则,恐怕我们所学的东西,对方还会不屑一顾,想要他们屈从,岂不更难?这是我的浅见,先生认为如何?”
先生回答道:“你的见解大体不错。但所谓‘上半截’、‘下半截’的说法,仍是人们偏执的见解。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原本上下贯通,浑然一体,哪有什么上下之分?《易经》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完整的君子之道就少有人懂了。仁智难道不是道吗?但若偏执一端,就会产生弊病。”
“蓍草占卜固然体现《易》理,龟甲占卜同样体现《易》理。”
有人问:“孔子说武王的功业未尽善,是否对武王有所不满?”先生回答:“以武王当时的处境,这样做是必然的。”
又问:“假使文王还在世,最终会怎样?”先生答道:“文王在世时,天下三分己得其二。若到武王伐纣之时文王尚在,或许不必兴兵,剩下那一分也会自然归附。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周旋,使其不能肆意作恶罢了。”
有人请教孟子“执中无权犹执一”的意思。先生说:“‘中’就是天理,就是变化之道,随时而变,怎能固执不变?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定下死规矩。后世儒者想把道理说得滴水不漏,定下固定模式,这正是‘执一’的毛病。”
唐诩问:“立志是否要常存善念,为善去恶?”先生说:“善念存于心时,就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还要另外求什么善?这个念头本非恶,还要去什么恶?这善念如同树木的根芽,立志就是要永远保持这个善念。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过是志向修养到纯熟境界罢了。”
“人的精神、道德、言行,大体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己而为之。天地万物都是如此。”
有人问:“文中子(王通)是怎样的人?”先生说:“文中子差不多己具备圣人的大体,只是规模尚小,可惜早逝!”又问:“为何他会有续写六经这样不当的举动?”先生说:“续经之事也不能全盘否定。”再请教时,先生沉思良久说:“现在更体会到‘良工心独苦’的深意了。”
“许衡说‘儒者以治生为先’的观点,也是误导人的。”
有人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先生说:“这三者本是一体:流动运行时称为气,凝聚内敛时称为精,玄妙作用时称为神。”
“喜怒哀乐的本体原是中和的。只要掺杂一点私意,就会过度或不足,这就成了私欲。”
有人问孔子“哭过之后就不再歌唱”的道理。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如此。”
“克除私欲必须彻底扫清,一丝不存才算功夫。若有一毫私欲残留,种种恶念就会相继而生。”
有人请教《律吕新书》的内容。先生说:“学者应当先抓住根本。即便把那些计算方法都算得烂熟,恐怕也没什么用处,必须心中先明白礼乐的根本才行。就像书中说用律管来测节气,但冬至那一刻,管中灰烬的飞散可能有先有后,瞬息之间,怎么知道哪根管正好对应冬至的准确时刻?必须心中先明白冬至的时刻才行。这里就有说不通的地方。学者必须在礼乐的根本上下功夫。”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如明镜,常人之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就像用镜子照物,只在照物上下功夫,却不知镜子本身尚且昏暗,如何能照得清楚!先生的格物之说,如同打磨镜子使其明亮,在打磨上下功夫,镜子明亮后自然能照物,却也不曾废弃照物的功用。”
有人请教道的精微与粗浅之分。先生说:“道本身并无精粗之别,只是人的认识有深浅不同。好比这间屋子,人刚进来时,只能看到大概轮廓;住久了,就能看清梁柱墙壁等细节;再久些,连柱子上雕刻的花纹都能看得分明。但说到底,始终还是同一间屋子。”
先生说:“近来诸位见面时少有疑问,这是为何?人不下功夫时,往往自以为己经明白,以为求学只需按部就班即可。却不知私欲如同地上尘埃,一日不扫便又积一层。真正用功时,就会发现道无止境,越探究越深邃,必须达到精纯通透、毫无滞碍的境界才行。”
有人问:“完全明白天理后才能谈诚意。如今天理人欲尚未完全明白,如何做克己功夫?”
先生说:“人若能持续真切地下功夫,对天理的体会就会日益精微,对私欲的觉察也会日益细致。若不下克己功夫,整天只是空谈,天理不会自动显现,私欲也不会自动暴露。就像走路,走一段才认得一段;遇到岔路有疑问就问,问完继续走,才能渐渐到达目的地。现在的人对己知的天理不肯存养,己知的私欲不肯去除,却只顾发愁不能完全明白。整天空谈有什么用?等到克除私欲到无可克除时,再愁不能完全明白也不迟。”
有人问:“道本是一体的。古人论道却常有不同见解,求道是否也有要领?”
先生说:“道没有固定形态,不可拘泥执着。若局限于文字表面求道,就离道远了。就像现在人们谈论天,其实何曾真正见过天?说日月风雷就是天,不对;说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对。道就是天,若能真正体认,何处不是道?人们往往凭一己之见认定道就是如此,所以见解不同。若能反观自心,体认本心,就会发现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从古至今,无始无终,哪有什么同异之分?心即是道,道即是天,明白本心就能明白道、明白天。”
先生又说:“诸位要真正见道,必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才能得道。”
有人问:“是否需要先研究事物的名称和规范?”
先生说:“人只需修养自己的本心,自然就能恰当运用。若能修养心体达到未发之中的境界,自然能发而皆中节,无论做什么都合适。如果没有这样的心体,即便事先研究世上诸多名物规范,也与自己毫不相干,只是装饰而己,临事时依然无法应对。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管名物度数,只要明白先后主次,就接近道了。”
先生接着说:“人要依循天赋才能发展。才能是天生禀赋,就像夔擅长音乐,稷擅长农耕,是他们的天性使然。培养才能的关键在于使心体纯粹合乎天理。当才能的运用都从天理出发,这才称得上真正的才能。达到纯粹天理的境界后,就能不局限于特定才能,即使让夔、稷互换技艺,他们也能胜任。”
先生又说:“就像《中庸》所说‘处于富贵就做富贵时该做的事,处于患难就做患难时该做的事’,这都是不拘泥于特定才能的表现。只有心体修养纯正的人才能做到。”
先生说:“与其挖个几亩大的无源池塘,不如打口几尺深的有源水井,活水源源不断。”当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口井,便以此比喻为学之道。
有人问:“世风日下,如何还能见到上古时代的淳朴气象?”先生答道:“一天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清晨人刚起床,还未与外物接触,此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就如同在伏羲时代遨游一般。”
有人问:“心总被外物牵引,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端坐肃穆,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现在眼睛要看时,心就追逐颜色;耳朵要听时,心就追逐声音。就像君主选官时亲自跑到吏部,调兵时又跑到兵部,这样不仅失了君主体统,六卿也都无法尽责。”
“善念萌发时觉察并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觉察并遏制它。这种觉察、扩充与遏制的力量,就是志向,就是天赋的明觉。圣人只是保持这个状态,学者应当存养这个功夫。”
陆澄问:“贪恋美色、利益、名声这些念头固然是私欲。但那些闲杂的思虑,为何也算私欲?”
先生说:“这些闲思杂虑归根到底还是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源上生起的,只要追溯源头就能明白。就像你心里很清楚不会有做强盗的念头,为什么?因为你本就没有这个心。如果你对财色名利等念头,都能像对做强盗的念头一样彻底消除,只剩下纯粹的心之本体,哪还会有什么闲思杂虑?这就是寂然不动的境界,就是未发之中的状态,就是廓然大公的胸怀!自然能够感应万物,自然发而皆中节,自然随物而应。”
有人请教“志至气次”的意思。先生说:“这是说‘志向所到之处,气也随之而至’,并非指先后主次之分。保持志向自然就能涵养气,不滥用气也就是在保持志向。孟子为了纠正告子的偏颇,所以这样兼顾着说。”
有人问:“先儒说‘圣人之道必定谦卑自处,贤人之言则往往自我抬高’,这话对吗?”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虚伪了。圣人如同天,无处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九地之下也是天,天何曾刻意降低自己?这就是所谓‘大而化之’的境界。贤人如同山岳,保持其高度而己。但百仞高的山不能硬拔成千仞,千仞高的山也不能硬拔成万仞:贤人从不刻意抬高自己,刻意抬高就是虚伪了。”
有人问:“程颐认为不该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而李侗却教导学者体认未发之前的气象,该如何理解?”
先生说:“两种说法都对。程颐是怕人们把‘中’当作一个具体事物来追求,就像有人误将气息平定当作‘中’,所以强调要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李侗则是担心学者无从入手,所以让人时刻体认未发前的状态,使人专注于此——这其实就是《中庸》‘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都是古人引导学人的权宜之说。”
陆澄问:“常人在整体上固然达不到喜怒哀乐的中和境界。但如果遇到该喜该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临事时也能合乎节度,这能算中和吗?”
先生说:“就一时一事而言,确实可称中和,但还不能说是‘大本达道’。人性本善,中和是人人本有的,怎能说没有?只是常人之心受蒙蔽,本体虽时时显现,终究忽明忽灭,不是全体大用。无所不中才是大本,无所不和才是达道。唯有天下至诚之人,才能确立天下之大本。”
陆澄说:“我对‘中’的含义还不明白。”
先生说:“这需要从自心体认,不是言语能说明白的。‘中’就是天理。”
问:“什么是天理?”
答:“去除人欲,就能认识天理。”
问:“天理为什么称为‘中’?”
答:“因为它不偏不倚。”
问:“不偏不倚是什么状态?”
答:“就像明镜,通体透亮,没有一丝尘埃沾染。”
问:“偏倚就是有所沾染。比如沉迷美色、利益、名声等,才能看出偏倚;但在未发之时,美色名利都还没接触,怎么知道心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尚未显现,但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的心思原本就存在;既然存在,就是‘有’;既然‘有’,就不能说没有偏倚。就像患疟疾的人,虽然有时不发作,但病根未除,就不能说是健康的人。必须将平时好色、好利、好名等一切私心彻底扫除干净,不留丝毫痕迹,使此心完全清明纯粹,全是天理,才能称为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的大本。”
有人问:“‘颜回死后圣人之学就失传了’,这句话令人疑惑。”
先生说:“能完整领会圣人之道的只有颜回。看他‘喟然一叹’就知道,他说‘夫子循循善诱,用文章开拓我,用礼仪约束我’,这是悟透之后才说得出的话。‘博文约礼’为何是善诱?学者要好好思考。圣道的全体,连圣人也难以言传,必须靠学者自己修习体悟。颜回说‘虽欲从之,未由也己’,就像文王‘望道未见’的意思。看似未见道,才是真正见道。颜回去世后,圣学的正统传承就不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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