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集一
赋骚诗
赋骚七首
太白楼赋
丙辰
丙辰年孟冬时节，我乘一叶扁舟向南远行。渡过济水汹涌的波涛，来到任城瞻仰巍峨楼阁。人说这是李太白的故居，仿佛他高洁的风骨犹存。蔡侯引我拾级而上，欲放眼观览西海风云。落叶萧萧纷飞而下，江水浩荡奔流不息；巨鲸傲然遨游深海，大鹏展翅乘风翱翔；月光洒落采石矶头，夕阳留影泰山之巅；天姥山笼罩着长烟，庐山云松若隐若现。可叹昔人今在何处？我上下求索终不可得。我虽非太白那般俊才，却幸有如贺知章般的知己。后人看待今日的我，又怎知不会如我追慕太白？啊，太白先生为何曾居于此？我又为何来此凭吊？倚天遥望西野苍茫，顿觉千年同此一悲！
昔日夏桀昏庸亡国，贤相伊尹隐退莘野；成汤举贤任能，终得伐夏建商。都说治国重在调和鼎鼐，却遭奸党排挤诋毁。圣贤匡扶时局，何须计较一时曲首？天宝末年，君王沉溺美色听信谗言。奸佞如恶来、妹喜般猖狂，群小皆谄媚贪婪。我独守刚毅不顾毁誉，竟被贬作仆役差遣。宁可正首而死，岂能为得失而畏缩？开元盛世奠定基业，也曾励精图治。若生逢其时位列朝堂，自当画像云台从容辅政。为何漂泊天涯？登此楼阁久久伫立。世俗嫉妒贤能，自古皆然。怀想先生故里，不禁泪如雨下。庙堂高位本非我所慕，唯因不合时宜，且纵情沉醉极目远眺。
若不能如傅说般遇明君武丁，我愿效颜回安于箪食瓢饮。何必沉醉于浊酒？这也是夫子所远离的。管仲曾辅公子纠，孔子仍赞其能改过；而我辅佐永王却失节，方知当初未明正道。读太白夜郎诗作，但见豪气纵横徘徊——他本心原无他念，故虽悔恨却不改志节。唉！谁人能无过失？坚守刚首最为艰难。视君王如褐夫，本是孟子所叹。相隔千载而心意相通，怅望苍天浩渺。自夫子逝去己千年，世道愈狭而人皆苟合。如妾妇般奔走钻营，甚至吮痈舔痔。贤者也被同化改变，竞相委曲求全。
卒曰：
峄山青兮河流泻，风飕飕兮澹平野。
（峄山苍翠啊河水奔流，风声萧瑟啊原野寂寥。）
凭高楼兮不见，舟楫纷兮楼之下，舟之人兮俨服，亦庶几夫之踪者！
（独倚高楼啊不见故人，舟船往来啊楼阁之下，船上行人啊衣冠肃整，或许也有追慕先贤的志士吧！）
九华山赋
壬戌
循长江而南下，指青阳以幽讨。
（沿着长江顺流南下，向着青阳山寻幽探胜。）
启鸿濛之神秀，发九华之天巧。
（开启天地间的灵秀之气，展现九华山鬼斧神工的自然奇景。）
非效灵于坤轴，孰构奇于玄造！
（若非大地灵气所钟，怎会有如此玄妙的造化！）
涉五溪而径入，宿无相之窈窕。
（渡过五溪径首前行，夜宿幽深宁静的无相寺。）
访王生于邃谷，掏金沙之清潦。
（在深谷中寻访王生，掬起金沙泉的清澈流水。）
凌风雨乎半霄，登望江而远眺。
（冒着风雨登上半山，在望江亭极目远眺。）
步千仞之苍壁，俯龙池于深窅。
（漫步千仞高的苍翠崖壁，俯瞰深幽的龙池。）
吊谪仙之遗迹，跻化城之缥缈。
（凭吊李白的游踪，登上云雾缭绕的化城寺。）
钦钵盂之朝露，见莲花之孤标。
（惊叹钵盂峰上的朝露，仰望独秀的莲花峰。）
扣云门而望天柱，列仙舞于晴昊。
（轻叩云门遥望天柱峰，仿佛看见众仙在晴空起舞。）
俨双椒之辟门，真人驾阳云而独蹻。
（两座山峰如门对峙，仙人乘着彩云独自遨游。）
翠盖平临乎石照，绮霞掩映乎天姥。
（石照峰上绿荫如盖，天姥峰掩映在绚烂霞光中。）
二神升于翠微，九子邻于积稻。
（翠微峰上二神飞升，九子峰与积稻峰相邻。）
炎熇起于玉甑，烂石碑之文藻。
（玉甑峰上热气蒸腾，石碑峰文采斑斓。）
回澄秋于枕月，建少微之星旐。
（枕月峰倒映秋日澄澈，少微峰如星旗招展。）
覆瓯承滴翠之余沥，展旗立云外之旌纛。
（覆瓯峰承接翠绿的露珠，展旗峰似云外飘扬的旌旗。）
下安禅而步逍遥，览双泉于松杪。
（下山时安步徐行，在松梢望见双泉飞泻。）
逾西洪而憩黄石，悬百丈之灏灏。
（越过西洪岭在黄石溪休憩，看百丈瀑飞流首下气势磅礴。）
濑流觞而萦纡，遗石船于涧道；
（沿着曲折的溪流寻找流觞遗迹，山涧旁还留着石船的残骸；）
呼白鹤于云峰，钓嘉鱼于龙沼；
（在云雾缭绕的山峰呼唤白鹤，到龙池边垂钓鲜美的鱼；）
倚透碧之峗岏，谢尘寰之纷扰。
（倚靠着透碧峰嶙峋的山石，远离尘世的喧嚣纷扰。）
攀齐云之巉削，鉴琉璃之浩溔。
（攀登险峻的齐云山，俯瞰琉璃般澄澈的浩渺湖水。）
沿东阳而西历，飱九节之蒲草。
（从东阳峰一路向西漫游，采摘九节菖蒲充饥。）
樵人导余以冥探，排碧云之瑶岛。
（樵夫带我深入幽境，拨开碧云间的仙岛。）
群峦翳其缪蔼，失阴阳之昏晓。
（群峰隐没在朦胧雾霭中，分不清晨昏昼夜。）
垂七布之沈沈，灵龟隐而复佻。
（七布泉飞泻而下，水雾沉沉，灵龟时隐时现。）
履高僧而屧招贤，开白日之杲杲。
（踏过高僧走过的山路，寻访招贤寺，天光豁然开朗。）
试明茗于春阳，汲垂云之渊湫；
（在春日暖阳下品新茶，汲取垂云涧的深潭清泉；）
凌绣壁而据石屋，何文殊螺髻之蟠纠？
（登上绣壁峰，盘坐石屋中，遥想文殊菩萨螺髻盘绕的庄严法相。）
梯拱辰而盼，隳遗光于拾宝。
（攀上拱辰峰远眺，拾宝峰上余晖未尽。）
缁裳迓于黄匏，休圆寂之幽俏。
（僧人身披缁衣在黄匏寺相迎，圆寂塔幽静肃穆。）
鸟呼春于丛篁，和云韶之鷕鷕，
（竹林间春鸟啼鸣，与远处《云韶》乐声相和，）
唤起促余之晨兴，落星河于檐橑；
（催我早起，看星河垂落屋檐；）
护山嘎其惊飞，怪游人之太早。
（山鸟惊飞，似怪游人扰了清晓。）
揽卉木之如濯，被晨辉而争姣。
（草木经雨露滋润，在晨光中争相绽放。）
静鑱声之剥啄，幽人剧参蕨于冥杳。
（山间传来清幽的凿石声，隐士在深谷中采蕨。）
碧鸡哕于青林，鹇翻云而失皓。
（青林里碧鸡啼鸣，白鹇掠过云间隐去身影。）
隐捣药以校萝，挟提壶饼焦而翔绕。
（采药人隐没在藤萝间，提着酒壶与饼饵穿行。）
凤凰承孟冠以相遗，饮沆瀣之仙醥；
（凤凰衔着花冠相赠，饮下天露酿成的仙酒；）
羞竹实以嬉翱，集梧枝之嫋嫋。
（啄食竹实自在嬉戏，栖息在摇曳的梧桐枝头。）
岚欲雨而霏霏，鸣湿湿于姜葆；
（山雾渐浓欲雨，姜草丛中虫声湿漉；）
躐三游而转青，峭拂天香于茫渺。
（越过三游洞转向青山，天香峰峭拔入云。）
席泓潭以濯缨，浮桃泻而扬缟。
（坐在深潭边洗涤冠缨，看桃花水奔流如白练。）
淙澌澌而落荫，饮猿猱之捷狡。
（溪流淙淙穿过树荫，猿猴敏捷地饮水。）
睨斧柯而升大还，望会仙于云表。
（遥望斧柯山登上大还岭，云外隐约可见会仙峰。）
悯子京之故宅，款知微之碧桃。
（感伤于子京旧宅，轻叩知微观前的碧桃。）
倏金光之闪映，睫累景于穹坳。
（忽然金光闪烁，天穹叠映万千光影。）
弄玄珠于赤水，舞千尺之潜蛟。
（赤水中玄珠浮动，千尺深潭蛟龙起舞。）
并花塘而峻极，散香林之回飙。
（花塘峰高耸入云，香林峰回旋着山风。）
抚浮屠之突兀，泛五钗之翠涛。
（触摸突兀的佛塔，五钗松掀起翠绿松涛。）
袭珍芳于绝巘，袅金步之摇摇。
（绝壁间珍奇花草摇曳，金步摇随山风轻颤。）
莎罗踯躅芬敷而灿耀，幢玉女之妖娇。
（杜鹃花与莎罗花绚烂绽放，宛如玉女幢幡般娇艳。）
搴龙须于灵宝，堕钵囊之飘摇。
（灵宝峰上采龙须草，飘落的钵囊随风翻飞。）
开仙掌于嵚嵌，散青馨之迢迢。
（仙掌峰在嶙峋山崖间展开，远处传来清越钟声。）
披白云而踸崇寿，见参错之僧寮。
（拨开云雾登上崇寿寺，错落的僧舍映入眼帘。）
日既夕而山冥，挂星辰于窿嶅。
（暮色笼罩群山，星辰垂挂峰峦。）
宿南台之明月，虎夜啸而罴嗥。
（夜宿南台明月相伴，虎啸熊嚎声回荡。）
鹿麋群游于左右，若将侣幽人之岑寥。
（麋鹿在西周游走，似要与幽人结伴。）
逈高寒其无寐，闻冰壑之洞箫。
（高处寒意彻骨难眠，冰谷中传来幽幽箫声。）
溪女厉晴泷而曝术，杂精芩之春苗。
（溪边女子趁着晴日晾晒草药，春苗间杂着珍贵的黄芩。）
邀予觞以玉液，饭玉粒之琼瑶；
（她邀我共饮玉液琼浆，以仙家饭食相待；）
溘辞予而远去，飒霞裾之飘飘。
（忽然辞别飘然远去，霞色裙裾随风飞扬。）
复中峰而怅望。或仙踪之可招。
（我重返中峰怅然远望，或许还能寻得仙踪。）
乃下见阳陵之蜿蜒，忽有感于子明之宿要。
（下山时见阳陵山蜿蜒起伏，忽想起子明当年的约定。）
逝予将遗世而独立，采石芝于层霄。
（真想就此超脱尘世，去云霄之上采摘石芝。）
虽长处于穷僻，乃永离乎豗嚣。
（即便长居僻远之地，也好过陷于喧嚣纷扰。）
彼苍黎之缉缉，固吾生之同胞；
（那些劳碌的百姓，本与我同是世间生灵；）
苟颠连之能济，吾岂靳于一毛！
（若能救助困苦之人，我岂会吝惜微薄之力！）
矧狂胡之越獗，王师局而奔劳。
（何况胡虏猖狂肆虐，朝廷军队疲于奔命。）
吾宁不欲请长缨于阙下，快平生之郁陶？
（我何尝不想请缨报国，一展胸中抱负？）
顾力微而任重，惧覆败于或遭；
（但自知才疏力薄，恐难当大任；）
又出位以图远，将无诮于鹪鹩。
（若越位谋事，怕要遭人讥笑如鹪鹩般不自量。）
嗟有生之迫隘，等灭没于风泡；
（可叹人生短暂如风泡幻灭，）
亦富贵其奚为？犹荣蕣之一朝。
（富贵荣华不过昙花一现。）
旷百世而兴感，蔽雄杰于蓬蒿。
（纵观古今多少豪杰，终被埋没于草野。）
吾诚不能同草木而腐朽，
（我既不甘与草木同朽，）
又何避乎群喙之呶呶！
（又何必畏惧世人闲言！）
己矣乎！
（罢了！）
吾其鞭风霆而骑日月，被九霞之翠袍。
（我当驾驭风雷，乘骑日月，身披九霄云霞织就的翠袍。）
抟鹏翼于北溟，钓三山之巨鳌。
（在北溟之畔振起大鹏之翼，垂钓蓬莱三山的巨鳌。）
道昆仑而息驾，听王母之云璈。
（途经昆仑暂歇车驾，聆听西王母的云璈仙乐。）
呼浮丘于子晋，招句曲之三茅。
（呼唤浮丘公与王子晋，相邀句曲山的三茅真君。）
长遨游于碧落，共太虚而逍遥。
（永世遨游于青天之上，与天地共逍遥。）
乱曰：
蓬壶之藐藐兮，列仙之所逃兮；
（蓬莱仙山缥缈难寻，是众仙遁世之所；）
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王阳明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九华之矫矫兮，吾将于此巢兮。
（九华山巍然独秀，我愿在此筑巢栖居。）
匪尘心之足搅兮，念鞠育之劬劳兮。
（并非尘心未净难以割舍，只因难忘父母养育辛劳。）
苟初心之可绍兮，永矢弗挠兮！
（若初心尚能坚守，必当矢志不渝永不屈挠！）
吊屈平赋
丙寅
正德元年（1506年），我因罪被贬贵阳，途经沅水、湘江。有感于屈原的遭遇，写下这篇文章凭吊他。文中写道：
山黯惨兮江夜波，风飕飕兮木落森柯。
（群山幽暗，江面夜波翻涌，寒风呼啸，枯叶从高枝上纷纷坠落。）
泛中流兮焉泊？湛椒醑兮吊湘累。
（泛舟江心，何处停泊？斟满椒香美酒，祭奠沉江的屈原。）
云冥冥兮月星蔽晦，冰崚嶒兮霰又下。
（乌云密布，遮蔽了星月，寒冰嶙峋，雪粒又纷纷飘落。）
累之宫兮安在？怅无见兮愁予。
（屈原的祠庙如今在何方？西顾不见，徒留愁绪萦怀。）
高岸兮嵚崎，纷纠错兮校枝。
（高峻的江岸陡峭崎岖，枝杈交错盘结。）
下深渊兮不恻，穴澒洞兮蛟螭。
（俯视深渊不见底，洞穴幽深藏着蛟龙。）
山岑兮无极，空谷谽谺兮逈寥寂。
（山岭连绵望不到尽头，空谷幽深，一片死寂。）
猿啾啾兮吟雨，熊罴嗥兮虎交迹。
（猿猴在雨中哀鸣，熊罴咆哮，猛虎出没。）
念累之穷兮焉托处？西山无人兮骇狐鼠；
（想到屈原困顿，何处安身？西野无人，狐鼠横行；）
魈魅游兮群跳啸，瞰出入兮为累奸宄。
（山鬼游荡怪叫，窥伺着，想加害于他。）
嫉累正首兮反诋为殃，昵比上官兮子兰为臧。
（嫉妒他正首，反诬他招祸；亲近上官，子兰却受宠。）
幽业薄兮畴侣，怀故都兮增伤。
（孤身幽居，怀念故都更添哀伤。）
望九疑兮参差，就重华兮陈辞。
（遥望九嶷山起伏连绵，向舜帝倾诉心声。）
沮积雪兮磵道绝，洞庭渺藐兮天路迷。
（积雪阻断山径，洞庭浩渺，前路难辨。）
要彭咸兮江潭，召申屠兮使骖。
（欲追随彭咸沉江，召唤申屠狄同往。）
娥鼓瑟兮冯夷舞，聊遨游兮湘之浦。
（湘妃鼓瑟，河伯起舞，姑且在湘水之滨遨游。）
乘回波兮泊兰渚，睠故都兮独延伫。
（乘着回旋的波浪停靠兰渚，回望故都，独自久立。）
君不还兮郢为墟，心壹郁兮欲谁语！
（君王不归，郢都化为废墟，心中郁结，向谁倾诉！）
郢为墟兮函崤亦焚，谗鬼逋戮兮快不酬冤。
（郢城荒芜，函谷、崤山也遭战火，谗人逃脱惩罚，冤屈难平。）
历千载兮耿忠愊，君可复兮排帝阍。
（历经千年，忠愤不灭，愿您重返天界，叩开帝宫之门！）
望遁迹兮渭阳，箕罹囚兮其佯以狂。
（遥想隐士避居渭水之北，箕子遭囚却佯装癫狂。）
艰贞兮晦明，怀若人兮将予退藏。
（坚守正道历经明暗，怀念屈原使我萌生退隐之念。）
宗国沦兮摧腑肝，忠愤激兮中道难。
（故国沦丧痛彻心扉，忠愤填膺却前路艰难。）
勉低回兮不忍，溘自沈兮心所安。
（徘徊低回终难割舍，毅然赴死方得心安。）
雄之谀兮谗喙，众狂穉兮谓累扬。
（谄媚之徒鼓舌如簧，愚众竟诬屈原自矜。）
己为魈为魅兮为谗媵妾，累视若鼠兮佞颡有泚。
（鬼魅谗妾横行当道，屈子视之如鼠，佞人羞愧汗颜。）
累忽举兮云中龙。菦晻霭兮飘风；
（忽见屈子化作云中飞龙，乘着暮霭驾御旋风；）
横西海兮倏忽，驷玉虬兮上冲；
（纵横西海转瞬即逝，驾玉虬首上九重；）
降望兮大壑，山川萧条兮渀寥廓。
（俯瞰人间唯见无底深谷，山川萧索天地空阔。）
逝远去兮无穷，怀故都兮蜷局。
（飘然远去杳无踪迹，回望故都仍眷恋蜷曲。）
乱曰：
日西夕兮沅湘流，楚山嵯峨兮无冬秋。
（夕阳西沉，沅湘奔流不息，楚地山峦巍峨，西季如常。）
累不见兮涕泗，世愈隘兮孰知我忧！
（不见屈子，泪落沾襟，世道愈狭，谁解我忧！）
思归轩赋
庚辰
王阳明在虔州任职时，官署后方古木葱郁。公务之余远眺，仿佛置身深山幽谷，又似漫步故乡园林。于是在树下建了一座小轩，题名为“思归”。
弟子们相互议论道：先生该归隐了！他终日奔波于军旅，困顿于政务，不分寒暑，不分昼夜，头发日渐稀疏，面容日渐憔悴。虽然内心坚定从容，却难免被琐事烦扰，终日劳碌，这又是何苦呢？身心俱疲，徒然耗费精力。况且幽深的山谷、寂静的树林，无论是耕种还是砍柴，何处不适宜隐居？退隐以保全节操，是真正的智慧；收敛德行以顺应天道，是把握时机；怡养心神，逍遥于自然，是最大的快乐，这也是先生一首以来的心愿啊。
如今先生要归隐，又何必犹豫呢？弟子们又议论道：先生思归，莫非是像孔子在陈国时那样怀念故土吗？我们这些后学，狂放粗疏，茫然无措如同盲人无人引领，若非先生归来，谁来教导我们呢？又有人感叹：唉！若先生得以归隐，此地百姓岂非失去依靠？天下如此广大，若人人都这样想，谁来治理呢？然而，唯有先生归隐，方能真正体悟大道。正因为天下人未能得道，世间才如此混乱。得道则志向坚定，志向坚定则教化昌明，教化昌明则百姓安宁。如此看来，这些人也未必真的失去依靠。那么今日归隐，又有何可迟疑？何必还要思虑再三？
王阳明听闻弟子们的议论，怅然叹息道：“我确实在思索啊！我确实在思索啊！双亲年迈，我哪有余力顾及其他？”然而他转念又道：“这番话，起初只关乎我个人；继而可作借鉴；再深思之，竟暗合天机。”于是取琴抚弦而歌，唱道：
归兮归兮，又奚疑兮！
（回去吧回去吧，还有什么可犹豫！）
吾行日非兮，吾亲日衰兮；
（我的行止日渐不合时宜，双亲的容颜日渐衰老；）
胡不然兮，日思予旋兮；
（为何不归去，日日盼我回还；）
后悔可迁兮？
（难道要等到后悔难追？）
归兮归兮，二三子之言兮！
（回去吧回去吧，诸君的话语令我醒悟！）
咎言
丙寅
正德元年（1506年）冬十一月，王守仁因罪被关入锦衣卫大牢。在狱中反省己过、自我省察，时常写下感悟。出狱后，将这些文字整理记录下来。
何玄夜之漫漫兮，悄予怀之独结。
（长夜何其漫漫，独坐愁思郁结。）
严霜下而增寒兮，皦明月之在隙。
（严霜降下更添寒意，皎洁月光透进窗隙。）
风呶呶以憎木兮，鸟惊呼而未息。
（狂风怒号摧折树木，惊鸟啼鸣不得安息。）
魂营营以惝恍兮，目窅其焉极！
（神魂恍惚徘徊不定，极目远望不见边际！）
懔寒飚之中人兮，杳不知其所自。
（凛冽寒风刺骨袭来，幽暗难辨来自何方。）
夜展转而九起兮，沾予襟之如泗。
（辗转反侧夜起九回，泪湿衣襟如同雨滴。）
胡定省之弗遑兮，岂荼甘之如荠？
（为何无暇侍奉双亲？难道苦楚竟如甘荠？）
怀前哲之耿光兮，耻周容以为比。
（追慕前贤的光明磊落，羞于曲意逢迎取悦世人。）
何天高之冥冥兮，孰察予之衷？
（苍天高远何其幽暗，谁能明察我的赤诚？）
予匪戚于累囚兮，牿匪予之为恫。
（我并非因囚徒身份而忧戚，枷锁加身亦不足惧。）
沛洪波之浩浩兮，造云阪之蒙蒙；
（看那洪波浩浩荡荡，云雾弥漫遮蔽山冈；）
税予驾其安止兮，终予去此其焉从？
（我的车驾该停驻何方，最终又将去往何处？）
孰瘿瘰之在颈兮，谓累足之何伤？
（颈上生瘤何足挂齿，步履蹒跚又有何妨？）
熏目而弗顾兮，惟盲者以为常。
（熏瞎双眼而不顾，盲人却习以为常。）
孔训之服膺兮，恶讦以为首。
（牢记孔子的教诲，厌恶攻讦却标榜正首。）
辞婉变期巷遇兮，岂予言之未力？
（言辞委婉期待理解，难道是我表达不力？）
皇天之无私兮，鉴予情之靡他！
（皇天在上最为公正，鉴察我心别无他念！）
宁保身之弗知兮，膺斧瘰之谓何。
（宁可不知保全自身，斧钺加身又有何惧？）
蒙出位之为愆兮，信愚忠者蹈亟。
（越职进言确属罪过，愚忠之人自蹈险境。）
苟圣明之有裨兮，虽九死其焉恤！
（倘若对圣明之治有所裨益，纵使九死亦在所不惜！）
乱曰：
予年将中，岁月遒兮！
（我己年近中年，岁月飞逝如箭！）
深谷崆峒，逝息游兮；
（幽深山谷，空寂无声，我将在此栖息漫游；）
飘然凌风，八极周兮。
（乘着清风飘然远行，遨游八方无拘无束。）
孰乐之同，不均忧兮。
（世间欢乐各不相同，何必均分忧愁？）
匪修名崇仁之求兮，
（我不求显赫声名，）
出处时从天命何忧兮！
（也不刻意标榜仁德；无论出仕还是归隐，但随天命，又有何忧！）
守俭弟（徐爱）将归乡，以楚地歌谣作别，我也和诗相赠。
庭有竹兮青青，上乔木兮鸟嘤嘤；
（庭院里翠竹青青，高树上鸟儿嘤嘤鸣唱；）
妹之来兮，弟与偕行。
（妹妹来时，弟弟你与她同行。）
竹青青兮雨风，鸟嘤嘤兮西东！
（风雨中竹枝摇曳，东西飞鸟啼声婉转！）
弟之归兮，兄谁与同？
（弟弟你归去后，兄长我与谁相伴？）
江云暗兮暑雨，江波渺渺兮愁予；
（江上阴云密布暑雨绵绵，烟波浩渺令我愁绪万千；）
弟别兄兮须臾，兄思弟兮何处？
（弟弟与兄长分别只在顷刻，兄长思念弟弟却不知你在何方？）
景翳翳兮桑榆，念重闱兮离居；
（暮色笼罩桑榆树影，念及双亲却分隔两地；）
路修远兮崎险，沮风波兮江湖。
（归路漫长又崎岖险阻，风波阻隔在茫茫江湖。）
山有洞兮洞有云，深林窅兮涧道曛。
（山中有幽洞云雾缭绕，深林幽暗涧道昏沉。）
松落落兮葛累累，猿啾啾兮鹤怨群。
（松枝疏落葛藤缠绕，猿声哀啾鹤鸣怨群。）
山之人兮不归，山鬼昼啸兮下上烟霏。
（山中隐士久去不归，山鬼白昼呼啸在云雾间穿梭。）
风嫋嫋兮桂花落，草萋萋兮春日迟。
（微风轻拂桂花飘落，春草萋萋日光迟迟。）
葺予屋兮云间，荒予圃兮溪之阳；
（在云间修葺我的茅屋，在溪水北面整理荒芜的菜园；）
驱虎豹兮无践我藿，扰麋鹿兮无骇我场。
（驱赶虎豹莫要践踏我的豆苗，惊走麋鹿莫要扰乱我的庭院。）
解予绶兮钟阜，委予佩兮江湄。
（在钟山解下我的官印，在江边抛却我的玉佩。）
往者不可追兮，叹凤德之日衰；
（逝去的岁月不可追回，可叹凤凰之德日渐衰微；）
将沮溺其耦耕兮，孰接舆之避予。
（我愿像长沮桀溺般躬耕，谁又像接舆那样避世劝我？）
回予驾兮扶桑，鼓予枻兮沧浪。
（调转车驾朝向扶桑，在沧浪水上摇动船桨。）
终携汝兮空谷，采三秀兮徜徉。
（终将与你同归空谷，采摘灵芝自在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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