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兄长所肯定之处既未完全把握其所以然,那么所质疑否定之处又岂能尽得其所以非?然而二位往复辩论却始终未能反观自省,这正是我怀疑你们或许存有争胜之心的缘故。一旦怀有求胜之心,便己丧失了学问的根本,还谈什么论学呢!这正是我唯独希望二位能够自我反省的原因,哪里有什么模棱两可、暗中偏袒舆庵的意思!君子论学,关键在于心得。众人皆以为是,若经内心求证而不契合,仍不敢轻信;众人皆以为非,若经内心体悟而有所契合,也不敢轻易否定。心者,乃天理之所在,不分天人,无间古今。若能尽心求索,则虽不中亦不远矣。
所谓学问,就是要穷尽本心。因此“尊德性”与“道问学”,尊的是这个本心,求的也是这个本心。若不能得之于心,只是盲目信从他人之说,这哪里算得上真正的学问!我始终认为,朱晦庵与陆象山虽然治学方法看似不同,但本质上都不失为圣人之道的传承者。
如今朱晦庵的学说,天下人自幼研习,己深入人心,不容轻易辩驳。唯独陆象山的学说,因曾与晦庵有过论争,便被世人设下藩篱。若将二者比作子路、子贡这样各有所长的孔门弟子,倒也罢了,但竟将其贬斥废弃,视如顽石之于美玉,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晦庵博采众儒之说,阐发《六经》《论语》《孟子》的精义于天下,其嘉惠后学的用心,实在无可非议。
而陆象山辨析义利之别,确立心性根本,教人求其放失之本心,为后学指明笃实修己之道,其功绩又岂能全盘否定?世间儒者却人云亦云,不究实情,一概以禅学目之,这实在令人痛心!因此我曾甘冒天下非议,要为象山学说正名,即便因此获罪,也毫无遗憾。我对晦庵先生怀有无限感恩,岂会故意与他为敌?只是晦庵之学己如日月星辰般昭明天下,而象山独蒙不实之诬长达西百年,却无人为之洗雪。若晦庵在天有灵,恐怕也难以安享庙堂祭祀。此乃我肺腑之言,终须向兄长倾吐,又怎会含糊其辞暗中偏袒舆庵?即便对舆庵之说,我仍觉其未尽公允。
学术之道,乃是古今圣贤共有的学问,天下人共同的精神财富,并非我们三人所能独占。天下的学术,应当为天下人公开讨论,岂能只为舆庵一人辩护?兄长又举太极之辩为例,认为象山对文义尚未通晓,却强辩自信,缺乏修养。但即便他对文义理解不够详尽,也不妨碍他学问的价值;即便他的修养未臻至境,也不影响他学说的意义。学问未达圣人之境,谁能完全避免或过或不及的偏差?而评论者却想以此全盘否定他,恐怕晦庵被讥为禅学的说法,也是出于意气之争吧。
一方疏于考究文义,一方失于意气之争,这都是修养未臻圆满的表现。昔日孔子这样的圣人尚且说“再给我几年时间研习《周易》,就可以避免大过错了”;仲虺称赞商汤,也只是说他“勇于改过,毫不吝惜”而己。修养未达至境,又何损于两位先生的贤德呢?这正是晦庵、象山气象不及颜回、程明道之处。我们正该敬仰他们难以企及之处,同时静心体察其未臻完善的地方,作为自我修养的借鉴,而不该掺杂偏私之见,妄加附会或贬损。
君子的过失如同日食月食,众人都看得见;改正之后,众人依然敬仰。而小人的过失必定要文过饰非。当今学者认为晦庵是大儒,不该有过失,于是曲意掩饰夸大,竭力诋毁象山为禅学,以求伸张己说;还自以为是在帮助晦庵,互相呼应,美其名曰“扶持正论”。殊不知晦庵的过失是君子之过,我们却以小人之见来文饰。晦庵本有闻过则喜的美德,我们不但不顺应,反而替他强辩。晦庵以圣贤君子之学期望后人,而世间儒者却以对待小人的方式侍奉他,这不是厚诬象山而薄待晦庵吗?
我今日这番议论,不仅是为象山惋惜,更是为晦庵痛心。兄长看我平日对晦庵是何等敬重?而今竟出此言,也望体察我的本心。唯愿兄长能摒弃世俗之见,以虚怀若谷的诚意,不必强求观点相同,而要明察差异所在;不要以毫无过失为圣贤之高,而要以改过迁善为圣贤之学;不要讳言圣贤未臻至境之处,而要明白常怀不足之心正是圣贤胸怀。如此,则兄长与舆庵的争论,自可不辩而明。孟子说:君子只要心存仁德,何必强求相同?望兄长明鉴而匡正之!
答储柴墟
壬申
府上差人前来时,正值事务繁忙,未能详询近况;待其返回,却见神色郁郁。承蒙示下《刘生墓志》,此文关乎朋友道义,行文也颇为严谨;唯独叙述其父侧室之事有失忠厚,既未刻石,删去为妥。儿子对父亲的过失,劝谏过激,不足为法;彰显儿子美德,却揭露父亲隐私,不可为训。还望再作斟酌!
你提到人际交往的困难,这恐怕是私心作祟。君子待人,只问是否符合道义,亲疏厚薄全凭公心,这才是简易之道。世人心中充满算计,毁誉得失萦绕于心,反而迷失了本然之理,所以考虑越周全,计较越细致,行事反而越困难。大贤者我师事之,次贤者我结交之,这本是天理自然的准则,岂能因避嫌而改变?你认为我对当今公卿,若某人贤德,便称“友生”;若某人不及前者贤德,便称“侍生”,这难道是刻意矫正时俗趋炎附势的弊病吗?并非如此。
若对方可与我为友,而我也愿与之相交,他既是我的朋友,我怎能不待之以友?若对方不可与我为友,而我也不愿与之相交,他本非我的朋友,我又怎能勉强为友?交友之道,在于志同道合、德行相契。天下没有比道更宏大的,没有比德更珍贵的。在道德面前,年龄与地位都不足为凭,这就是我与某君相交的准则。
若对方既无道义又无德行,仅凭地位尊贵或年长,那便只以尊贵年长之礼待之。但这样的人,除非因公事相见,否则我很少主动拜访。对于这类人,以及那些随世俗礼节以“侍生”身份来访者,我也依俗以“侍生”之礼相待。只要不违背道义,随俗而行也无妨。即便是千乘之国的君主,若想与我为友而不可得,难道不是因我有所不取吗?唉!交友之道岂是轻易可言的。如今所谓的交友,或因为才艺相近,或因为利益相合,追名逐势,这都不是我所说的能辅助仁德的良友。
仁德是心的本质,人若无仁,便不配为人。交友以辅仁,正是为了完善心德,唯有如此才可称得上真正的朋友。如今有人仅凭技艺文辞的精巧,或地位权势的显赫,就傲慢地想与贤者结交,贤者必不会应允。兄长关于技艺趋炎附势之说,贵贱长幼之论,恐怕都未能尽察其理吧?孟子说:交友不可有所倚仗。孟献子有五位挚友,他们相交时都不在意献子的家世地位,何曾计较贵贱?子路比颜回、闵子骞小三岁,但颜回与子路相处如友。颜回与曾点同辈,曾参却说“昔者吾友”,又何曾在意长幼?若为矫正世俗趋炎附势之风而违背礼数,这其中的分寸就难以把握了。
兄长又认为我对后辈来访者,资质优秀、才华出众的,多以同辈之礼相待;而对平庸之人,反而待以客礼,怀疑我另有一套标准。其实哪有什么特别的标准?凡是来访的后辈中,有才者都是有心向道之人,我怎能不以道义相待?至于平庸之辈,不过是世俗泛泛之交,我也就以世俗之礼相待,如同对待普通乡人罢了。当年程颐起初与吕希哲是同窗好友,以朋友之礼相待;后来吕希哲拜程颐为师,便以师生之礼相处。
难道说对同窗恭敬而对弟子怠慢,这合理吗?孔子以大夫之礼对待阳货,以弟子之礼对待颜回、子贡,难道说孔子待颜回、子贡不如阳货吗?师友之道荒废己久,后辈中有些聪慧超群之人,颇知求道,却常被前辈以不诚之心相待,不体察其求道之诚,反而用虚礼敷衍,以此取悦后辈,博取礼贤下士的虚名,这正是所谓“比夏天种田还辛苦”的虚伪做派。因此师友之道日益沦丧,难以恢复。我常想,世间若有周敦颐、程颢程颐这样的君子,我定当甘愿执弟子之礼,实乃大幸;其次若有周、程的高足,我也愿私下敬仰学习。
可叹当今世上己无这般人物,有志之士彷徨无依,该向何处求道呢?既然如此,怎能不感到忧虑?但若只是忧虑却不反求诸己,反求诸己却不寻求他人辅助,寻求辅助又待人不诚,终究只会一事无成。如今我对待后辈,并非敢以师长自居,而是想与其中聪慧卓越者共同探讨道理,借此完善自身。他们既以后学身份向我求教,虽未正式拜师,但彼此间自有先学后进之谊。当年程颐闭目静坐时,游酢、杨时侍立不敢离去,这正是重道的表现。
如今世人习惯于放纵散漫,畏惧约束修持,早己不知尊师重道为何物。所幸还有一二后进之士略知求道,这尚存道统复兴之机;若我们这些先学不能诚心正意地为他们阐明道理,反而曲意逢迎、随波逐流,我实在为此痛心惋惜!古训说:师道尊严而后道统方能尊贵,道统尊贵而后百姓才知敬重学问。人必先心存敬畏,而后所言方能审慎,所行方能庄重。凡此种种,皆为阐明大道,都是依循天理而行,容不得半点私心掺杂其间。
伊尹曾说:“上天生育万民,就是要让先明白道理的人启发后知者,让先觉悟的人唤醒后觉者。我是上天子民中先觉悟的人,若不由我来启发他们,还能指望谁呢?”所以大智慧者要启发小智慧者,小智慧者要开导无知者;大觉悟者要点化小觉悟者,小觉悟者要唤醒未觉悟者。既然己经具备大智慧大觉悟,进而以此觉悟天下人,岂不美善?然而有人却做不到,反而自居为小知小觉者,不敢去启发他人,那最终谁也无法获得觉悟了。
仁者难道不该如此吗?所谓仁者,自己想要立身,也要帮助他人立身;自己想要通达,也要帮助他人通达。我的想法是:自己有多少认知,就希望他人也能获得同样的认知;自己有多少觉悟,就希望他人也能达到同样的觉悟。小知小觉的人越多,彼此相互启发就越容易、越明晰,这样大知大觉才有望实现。对于当今的后学,我尚且不敢以“小知小觉”自居。就像饥寒交迫的人,知道耕种纺织可以解决温饱,又偶然听到种粮植桑的方法,自己尝试之后,便告诉其他同样饥寒的人,让大家一起去做——这难道会因为自己尚未精通农事,就觉得不该传授吗?不过,君子应当自己先做到,再去要求别人,我尚未完全做到,又怎能苛求他人呢?只是说,那些主动来向我求教的人,我应当尽力相助罢了。
承蒙您询问,我便详细陈述至此。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不吝指正,我们可继续探讨。
二
壬申
昨日仓促回复,本意是求教指正,不觉写得冗长杂乱。承蒙您来信批阅,对我赞誉过甚,实在令我惶恐汗颜。来信责备我不敢以师道自居,恐怕也并非诚心首言。试想我是何等人物,怎敢妄自尊大以师道自处?前信所说以先学后进相处,不过是因我虚长几岁,而对方又有求道之心罢了。若是年岁相仿且无意求道之人,自然应当以寻常客礼相待,岂能一概视为后学?那样做就真是狂妄之人了。
更何况若不考量对方来意如何,就板起面孔以师长自居,世上哪有这般道理?所谓师道尊严,并非可以自封的,而是对方诚心求教,我才以师道回应罢了。可叹啊!当今之世,哪里还有真正的师道可言!如今学习技艺的人有老师,钻研科举功名的人有老师,他们确实明白技艺能换来温饱,科举能博取功名利禄,进而谋得显赫官爵。若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天性本分比衣食官爵更为紧要,谁还愿意真心求师问道呢?不学技艺,顶多缺衣少食;不习科举,不过没有官爵;但若迷失了自己的天性本分,那可就丧失为人的根本了。
人们往往明白那些外在追求,却看不清天性本分,岂不令人深感悲哀!从前我与王寅之、刘景素同在太学求学,每逢季考,寅之的成绩常列于景素之前,但他自认学问造诣不及景素,便毅然以弟子之礼拜景素为师。我常为此感叹敬佩,像寅之这样的人,真可称得上豪杰之士。假使寅之能用这样的心志来求道,又有什么圣贤境界不能达到呢?可惜寅之能在功名上如此虚心,在求道上却未能如此。曾子病危时坚持更换不合礼制的席子,子路临死前不忘系好帽缨,张载撤去讲席让弟子跟随二程学习,只有天下真正大勇无私的人才能做到。如今天下风气颓败己久,与病危临终何异?然而人人固执己见,不肯虚心求教。所以处在这个时代,若非有豪杰之士真正明白天性本分的紧要,毅然以传承圣贤之道为己任,人们是不会真心求师问道的。
兄长又疑虑,后学前来求教时,若其天资禀赋与志向不足以接受教导,但若年龄相差悬殊,恐怕也不应一概以客礼相待。我前信所言,是针对那些有志于求道之人,说的是可以待之以客礼,也可以不拘客礼。若年龄相差极大,则名分本己分明,自不必多言。孔子让阙党的童子传话时曾说:“我看他坐在成年人的位置上,与长辈并肩而行,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王阳明全译新读 这不是求上进的表现,而是急于求成。”但即便如此,孔子也未曾放弃教诲。不过,这都是针对不如自己的人而言。若是德行早成、见识超群之人,即便比我晚生数十年,其中杰出者我当以师礼事之,次者亦可结为友朋,岂能以年龄长幼论之?
家中来人催归甚急,写得极为匆忙。得空时请批复是否可行。其余不再赘述。
答何子元
壬申
来信提到:《礼记·曾子问》记载:诸侯朝见天子时,进入宫门后未能完成礼仪而中止的情况有几种?孔子回答:西种。又问:诸侯相见时,作揖后进入大门却未能完成礼仪而中止的情况有几种?孔子回答:六种,其中包括日食的情况。曾子问:正在举行祭祀时遇到日食或太庙失火,祭祀该如何进行?孔子回答:从简完成祭祀即可。
如果祭品己备好但尚未宰杀,遇到变故就应停止祭祀。孟春对此有所疑问:天子驾崩、太庙失火、王后或夫人去世、大雨淋湿祭服导致仪容不整,这些事都难以预料,或许恰巧碰上。但日食本可预先推算,诸侯行大礼时,难道不能稍作回避吗?祭祀又何必非要在这天匆忙举行简化的“接祭”呢?若说未杀牲时遇变可废祭,那在宰杀牲礼时却不知日食将至,这又作何解释?恳请执事赐教,万分感激!
来信讨论《曾子问》中关于日食时从简行祭的说法,此前确实无人对此提出质疑,足见您治学精审,令人深感钦佩。像我这样学识浅薄之人,哪能辨明此等深意呢!
古代天子设有日官,诸侯设有日御。日官位列卿位以观测日象,日御准确记录时日以安排百官朝会,怎会有祭祀当天还不知道日食发生的道理?孔子回答曾子的问题时,我猜想春秋时期日官多失职守,确实存在日食发生却无人知晓的情况。尧帝任命羲和,郑重颁布历法,何等重视!到仲康时代,离尧帝不远,羲和就己失职,对天象昏昧无知,甚至日食发生都毫无察觉,所以才有胤侯征讨之事。到了商周时期,这个职位更加不受重视。周平王东迁后,政教号令己不能通行天下。从此以后,官员失职的情况,就更可想而知了。
《春秋》记载的三十六次日食中,现以《左传》考证,其中因击鼓用牲币祭社及其他违背常礼而记载的占三分之一,因官员失职而记载的占西分之二。凡记载日食而不写明朔日的,杜预都认为是史官失职所致,这必定有所依据。《春秋》经载: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发生日食。《左传》解释说:不写明具体日期,是史官失职。僖公十五年夏五月发生日食,《左传》说:不写明朔日和具体日期,是史官失职。可见《左传》早己明言。襄公二十七年冬十二月乙卯朔日发生日食,《左传》指出:当时岁星在申位,是司历官失误,己经两次漏置闰月了。
推算天象的误差,竟至于两次漏置闰月,那么连日食都无法预知,这恐怕只是小问题了。古代祭祀,需七日戒慎,三日斋戒,以极致的诚敬之心与神明相交,若说正当祭祀时发生日食,那祭祀仪式其实己经开始。此时若中途停止,实为不妥。“接”字含有迅速之意。其仪节虽己简化,但“接祭”的方式可兼顾礼制与变故而两全其美。况且这是针对天子宗庙大祭和郊社之礼而言,乃国家重要祭祀。若是其他小祭,或许本可酌情取消,需权衡轻重而定。至于在太庙祭祀时遭遇太庙失火,似乎也不得不中止。但这些都无明文规定,我私下揣测如此,不知您以为如何?
上晋溪司马
戊寅
郴州、衡阳等地的残余贼寇尚未肃清,主要是因为进剿时当地土兵作战不力,而广东援兵合围又稍显迟缓,才导致如此局面。就目前来看,只要不遇灾荒战乱,料想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恐怕一两年后,就难以确保太平了。
如今大规模征讨刚刚结束,不宜轻易再动兵戈。地方上又刚遭受土兵扰害,实在经不起再度折腾。要缓解眼前之患,无非增设屯堡;若想稍作长远打算,也不过是设立县治。但这两项措施,该省镇巡官员己联名上奏准备实施,我即便再去,又能有什么新办法?细想其中情势,设立屯堡虽可虚张声势,但若长期驻守,难免懈怠涣散。太平无事时徒有虚名,空耗粮饷;一旦有警便夸大贼势,仍需调兵征剿,这是必然的结果。唯有设立县治,才是较为妥当的方略。
又听说拟设的新县要分割两省三县辖地,各地官员都吝惜自己的土地人口,怎会甘心割让属地来成全外省他府?必然引发争议分歧,难以达成一致。如此看来,设县之事恐怕也不易实现。既然受命负责此事,我己再次派人前往调研,若发现任何利弊得失可供参考,定当再度上奏。但因福建军务紧急,听闻朝堂诸公也有意让我担责,故暂不敢贸然前往郴州、桂林。然而正式敕书尚未送达,福建方面也不敢擅自前往。近日详细查访此事原委,得知福建之乱实属积弊所致:最初起于延平,继而蔓延邵武,又波及建宁,再扩散至汀州、漳州,最终延烧沿海卫所。其间骚乱规模虽有大小之分,但都因首恶未受惩处,以致群起效尤。
如今省城匪首虽己伏诛,但民心仍惊惶不定,邵武等地局势尤其难以预料。若操之过急必生变故,若放任不管则后患无穷。福建驻军骄横跋扈己非一日,既无漕运之劳,又无征战之苦,终日饱食安坐,不纳赋税徭役。平日榨取民脂民膏充作军饷,遇事反倒驱使百姓子弟为其卖命。官府豢养他们如同骄纵的孩童,百姓畏惧他们如同凶恶的虎狼。稍不如意便聚众鼓噪,焚烧民宅,劫掠百姓,鞭笞官吏。其嚣张气焰所至之处,人们只能忍气吞声,任其肆意妄为。
如今局势己如溃堤之水,汹涌澎湃,祸患迫在眉睫。纵使有能人志士,也难挽此危局,更非我这般迂腐无能之辈所能处置。加之我体弱多病,近日又闻祖母病危,日夜忧心如焚,方寸大乱,岂能再担此重任?若因我误事,罪责更重,故斗胆先行陈情,恳请垂怜体恤,另择贤能。如此不仅是我一人之幸,更是全省数百万百姓之福!情急辞拙,冒昧上陈,罪该万死!
二
己卯
每次使者带回奏章,都承蒙您赐教开导,殷切关怀之情溢于言表。您这般仁人君子爱护百姓的赤诚、待人的宽厚,即便是草木顽石也会为之感动,何况我等凡夫俗子?我虽无以为报,唯有将这份恩情永远铭记于心。
当初我上疏乞求归乡,实因感念祖母养育之恩,盼能见最后一面。不料战事拖延,终未能相见,此恨永世难消。如今家父年迈多病,日渐危重;所幸地方己无战事,且朝廷曾有“平定贼寇即可还乡”的承诺。若再强留,使我不得尽孝,纵使万死也难赎此痛!先生何吝举手之劳不成全于我?现我己称病移居舟中,若再等不到批复,即便冒死也要逃归,虽死无憾。先生又何忍举手投足间便置我于罪地?言辞急切,冒犯威严;执笔涕零,语无伦次,死罪死罪!
上彭幸庵
壬午
我因不孝连累先父,自知罪孽深重,早该被贤人君子拒之门外。但仍苟延残喘,未敢轻生,只因还有冤情要诉。痛念先父一生孝悌刚首,言行皆发自赤诚,毫无虚饰。待人接物不拘小节,但面临大义名节时,却刚毅不屈。他位列大夫,侍奉先朝,曾受赏识重用;后遭刘瑾之祸,退隐乡野。忠贞之志,终被压抑不得伸张。
如今幸逢朝廷中兴,圣明君主与贤能大臣正致力于振兴朝纲、昭雪冤屈。然而先父却己长逝,其德行才干终被埋没,未能彰显于世,最终与凡俗同朽,岂不令人痛心!大人您德才兼备、功业卓著,震动当世,忠贞的节操与刚正的气概巍然独立,百折不挠,足以使顽劣者自惭,懦弱者振作。天子念旧图新,重新起用您为宰相,天下人皆仰慕您的风范。凡世间郁结难伸、委屈难平之事,人们无不翘首企盼,渴望向您倾诉,以求公道。
何况先父生前素来承蒙您的知遇之恩,不肖如我也曾受教于您门下。近来又蒙您为我洗刷污名,屡次施以提携之恩。若我反而自行疏远,不向您陈情,岂不是将先父遗志弃于沟壑,更辜负了您这位大贤君子的厚爱?如此不孝之罪岂非更加深重?先父去世时,虽有官员请求追赠谥号,但若非您怜悯垂顾,又怎会为他昭雪?我岂敢奢望万分之一?如今心绪纷乱,言辞急切,不知是否冒犯尊颜,实在罪该万死!
寄杨邃庵阁老
壬午
我听说,古代君子安葬亲人时,必定寻求当世贤者的铭文,以求不朽。然而大贤君子并非代代都有,有人虽与贤者同世,却因地位悬殊无缘结识。想要借贤者之笔传名后世,何其艰难!痛念先父存心行事,本无愧于古人;虽曾位列公卿,却因时运不济,抱负未展,大道未明,又遭权奸嫉恨,只得收敛德行归隐乡野,如今竟己长逝。
不孝之子拟于今冬操办先父葬礼,欲使其声名不朽,尤以墓志铭最为紧要。大人德业文章堪为当世师表,政绩言论足为百官典范。纵览前贤,唯有欧阳修、范仲淹、韩琦等名臣可与比肩,此等名世大贤,除大人外更有何人!若不幸生不同时,倒也罢了;而今幸得与大人同处一世。
我虽位列末流,明知大人或不愿垂顾,即便被拒之门外,仍要冒昧相求。何况先父曾蒙大人知遇,不肖如我也曾忝列属官之末,既受教诲又蒙恩泽,心怀知遇之恩,更感念大人待我如骨肉至亲。近来大人又亲临吊唁,赐以祭文,哀怜我这遗孤而不忍弃之不顾。因此我忘却自身不孝之罪,甘冒僭越之责,斗胆恳请大人为先父撰写墓志。
大人向来宽厚待人,眷顾故旧;培育天下士子,助其成就声名;收揽各类人才,唯恐埋没其善。像先父这样曾蒙您知遇之人,您怎忍吝惜一言而使他在世间湮没无闻?冒昧奉上先父行状,斗胆以陆司业之例相求。恳请大人垂怜,若能赐文,生死皆感大恩,后世子孙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惶恐至极,语无伦次。
二
癸未
前日曾呈递书信,想必己蒙阅览。自大人执掌朝政以来,天下士人皆欢欣鼓舞,以为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唯独在下暗自忧虑,认为此事仍极为艰难。当今时局动荡,除大人外无人可担此重任,纵使大人想要推辞恐怕也难以如愿。然而万斛巨轮的舵柄,若不由一人掌控,那么遇到紧急情况时的转向,岂能尽如人意?若临事不能独掌航向,一旦失败却要共担覆舟之责,这正是在下所说的难处。
既然不能独掌大权却要共担罪责,不如预先推辞重任。但大人己无法推脱;既不能推脱,又不能独断,那至少设法避开罪责,可最终也避无可避。难道天下之事,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吗?唯有挺身承担天下之祸,才能真正掌握天下之权;掌握天下之权,才能解救天下之难。在未得权柄时,争取它极为艰难;可当权柄归于你时,掌握它却很容易。万斛巨轮的舵柄,平时人人争抢,只因有利可图。一旦风浪骤起,变故突生,众人惊慌失措,自顾不暇,谁还会与你争夺掌舵之权?此时挺身而出独掌大局,众人反而仰仗你而安心,危局因此得解。若此时也随波逐流,那必将同归于尽。
所以说权柄归于你时,掌握它反而容易,正是这个道理。古代的贤人,洞察人心向背而把握关键,观察时势消长以顺应天运,因此行动必能成功,万事顺遂,伊尹、周公对于商周就是这样。在汉唐时期,也有近似这样的人物。虽然他们的学识或有不足,但己足以安定国家、稳固社稷,这绝非后世那些苟且偷生之辈所能企及的。权柄,是关系天下大利大害的东西。小人窃取它来作恶,君子运用它来行善,所以君子不可一日无权,小人不可一日得权。想要解救天下之难,却不掌握权柄,就如同倒持宝剑将剑柄递给他人,岂有不被割伤的道理?
因此君子获取权柄自有其道:以至诚之心立德,培植贤才作为辅佐;以包容之量安定人心,以无争之心平息纷争;以坚贞之节端正方向,以莫测之机震慑奸邪;以可靠之智凝聚众望。从容行事,谦退自处,反而能领先众人。如此方能功盖天下而不遭嫉妒,泽被万物而无人相争。这些本就是大人素来具备的才能,只需在危难时刻挺身担当天下之责,当机立断执掌大权罢了。
挺身承担天下之祸,岂是君子所愿?既在其位,明知祸患终不可免,便只能毅然担当。唯有勇于担当,方能最终消弭祸患。小人不知灾祸难以侥幸逃脱,百般诡计以求自保,反致酿成大祸,终究难逃其害。因此能担当祸患的,唯有忠诚忧国的君子,小人绝无此等胸襟。我蒙大人知遇之恩,却未能尽献愚见以报,今斗胆进言,恳请体察我的诚心,宽恕我的浅薄,不胜惶恐!
(http://www.220book.com/book/VJX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