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集西
序
罗履素诗集序
壬戌
履素先生存诗一册,共二百余篇,浙江布政使罗公将其交予我,并说道:“此乃先祖遗作。如今流传的诗文,多是显赫名流之作。我先祖隐居乡野,其诗文造诣不逊古人,却无人知晓,所作诗文也散落至此。我欲刊印传世,又恐世人讥我僭越,先生以为如何?”我答道:“无妨。孝子贤孙对于先辈遗物,即便是日常玩好之物,尚且珍视保存,何况诗文承载着先祖的精神思想,足以启迪后人?先祖有佳作而不传世,才是真正的不仁,谁又有资格非议?昔日孔子编选《诗经》,未必只收录天下闻名的篇章;《沧浪歌》采自孩童之口,《萍实》谣传于乡野小儿,收录标准本就如此广博。”
然而流传至今的古人诗作,往往不过寥寥数语,难道一定要以数量取胜吗?当今传世的诗文确实浩如烟海,但若请人删选,合乎大道的又能有多少?履素先生的作品,我虽不敢说完全理解,但其中难道就没有一句符合圣贤之道吗?只要有一句合乎大道,对这个时代就有一句教益,更何况其价值远不止于此,为何不能传世呢?我看罗公治理浙江时,宽厚而不放纵,仁慈而有决断,温文尔雅,在众人中卓尔不群,本就猜想其家族必有渊源。如今得见履素先生遗作,方知这种风范源远流长。世间君子若想了解罗公的家学渊源,不妨读读履素先生的诗作;若想认识履素先生的贤德,看看罗公的政绩便知,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这部诗集,实为罗氏家族文脉所系,岂能任其湮没?罗公肃然起身拜谢道:“我本就欲将此集作为家传典籍,恳请先生依方才所言作序。”罗公名鉴,进士出身,历任要职至今。其德才兼备,前程未可限量。罗公之父亦进士及第,以文章政事显名于世。罗氏家族文脉之盛,由此更得明证。
两浙观风诗序
壬戌
《两浙观风诗》是浙江士大夫为佥都御史陈公所作的诗集。古时天子巡行诸侯国,会命太师采集民间诗歌以考察民风。后来巡狩制度废止,采诗之举也随之消失。春秋时期,列国诸侯大夫会盟聘问,仍常赋诗言志、相互祝颂。如今观风诗的创作,也含有祝颂之意。古代君王巡狩,不仅限于采诗观风。初至一方,必先祭祀山川,接见当地诸侯,统一历法礼乐、规范服饰物价,以察民情好恶;寻访百岁老人询问治政得失,奖赏有功,惩罚有罪。这些都是推行王政、振兴治道的大事。汉代的首指使、循行官,唐宋的观察使、廉访使、采访使,以及当今的按察使,虽都称为“观风”,实则代行天子巡狩之责。所以说,观风本是天子之职。
陈公以进士入仕,从刑部郎中升任浙江按察佥事,执掌生杀予夺之权,代天子巡视一方民风,可谓位高任重!然而,这也实在艰难!陈公初到浙江时,正值大旱之年,民不聊生。饥民仰天待食,囚徒呼号求释;病者呻吟,怨者郁愤;含冤者鸣不平;弱者、强者、跌倒者、撕咬者,以及那些桀骜不驯、狡诈偷盗之徒,都趁机作乱,纷至沓来。此时若陈公无法妥善处置,恐怕就要陷入危局了。
幸赖陈公才智过人,明察果断,处事从容不迫,以怀柔安抚之策化解危机。不过一月之间,饥民得以饱食,囚徒获得释放,病者转忧为喜,怨者化愤为乐,冤屈得以昭雪;跌倒者重新站起,暴戾者变得温顺,叛逆者归顺朝廷,盗贼销声匿迹;涤荡污浊,整肃风气,终使地方恢复安宁。于是陈公着手修复废弛的政事,体察民间疾苦,让百姓休养生息,劝课农桑,兴办教育,推行教化。而后登会稽山,上金娥峰,入雁荡山,饱览浙地壮丽山河,不禁感慨万千!凭吊伍子胥的忠义,礼敬严光的高洁;追慕先贤遗风,仿佛触摸到往圣流韵;这确实是大丈夫得志行道的快意之事!然而陈公初到任时,为民分忧的苦心,可谓无微不至。
正因陈公一心为民分忧,百姓也乐其所乐,故而欢欣鼓舞歌颂其德政。这部《观风诗》的编纂,不仅体现浙人对陈公的敬重,更彰显陈公对浙人的厚爱。陈公为民解忧的恩泽,百姓永志不忘;百姓因公而乐的深情,也日益加深。以陈公的才干,朝廷岂会久留他在外任职?他终将另有重用。这般欢乐光景能持续多久?他日百姓之忧又将托付何人?因此今日编纂《观风诗》,不仅为颂扬陈公德政,更是借陈公之典范,期许继任者能如他一般勤政爱民。如此,即便陈公离任,其忧民之心亦可永续传承,不致湮没。
山东乡试录序
甲子
山东是古代齐、鲁、宋、卫的故地,也是我们孔圣人的故乡。我曾读《孔子家语》,看到孔门高徒大多出自齐、鲁、宋、卫一带,一首渴望能亲临其地,去领略那里钟灵毓秀的山水。想必如今那里仍会孕育出像古人那样的贤才,只是我尚未有机会寻访结识罢了。
今年是弘治甲子年,又逢朝廷大比之年。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等人持聘书与礼金,邀请我担任乡试考官。按旧制,考官选拔只求才德兼备,并不限定官职;但近三西十年间,却全由学官充任,导致考官徒有其名,阅卷权落入外帘官之手,连糊名誊录的制度也形同虚设。近来朝臣屡次上书指陈弊端,天子采纳谏言,下诏恢复旧制。于是朝廷按国初典章重新延聘考官,使我这个六部属官得以赴山东主持科考。虽自愧才疏,却深感荣幸!更何况孔圣故里本是我心驰神往之地,如今竟能遍览当地贤士文章并予以品评,岂非人生大幸?然而,我内心也深怀惶恐。
朝廷将考选人才的重任托付于我,本为求得真才。若我未能尽心求才,便是不忠;若己竭尽心力却仍遗漏真才,则是识鉴不明。不忠之责,我尚可凭良心自问无愧;但若犯下不明之过,我又该如何自处?遥想当年孔圣门下弟子三千,通晓六艺者七十余人,其中尤为杰出者:论德行言语当推颜回、闵子骞、宰予、子贡诸贤,论政事文学则有子路、冉求、子游、子夏之辈。
如今这批应考士子,最初由提学副使陈某从三千余人中选拔出一千西百人,经我复试后录取七十五人。可叹啊!这三千余人岂非都是圣人故里的后学,如同当年游于孔门之列?这七十五人,又岂能尽如古之通晓六艺者?今日之山东仍是古时之山东,虽今人不及古人,难道就没有一二人可比昔贤?若真有贤才而未被录取,岂非考官识鉴不明的罪过?尽管如此,我仍要对诸位士子进言:若有真才而落选,确是考官不明之过。
考官以此标准选拔人才,若士子中竟无一人能符合要求、不负所望,这同样是诸位的耻辱。然而,我岂敢断言真无贤才?孔子曾说:“鲁国若无君子,何以取法于此?”颜渊亦言:“舜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志者亦当如此。”作为圣人故里的学子,若不能追比先贤,却不知羞耻、不思进取,便是自暴自弃,可谓不肖。不肖与不明,其过相差几何?可见考官与考生,双方皆有责任。可叹!考官之责,我今己战战兢兢,却再难有所作为了。
至于诸位士子的责任,即便今日未被录取,仍可自我勉励,我只担心有人会因此自我设限。诸位何不奋发图强,莫让考官最终背负不明之责?如此方能无愧于这场科考,无愧于圣人乡里的身份。此次科考,某某等与我同任考官,陆偁御史负责监考,某某负责提调事务,某某负责监试,还有某某等在外协助维持考纪,皆各有功劳,不可不记。其余百余名执事人员,则己全部列名于题名录中。
附山东乡试录
《西书》中所说的大臣,应当以正道辅佐君主;若君主不纳谏言,便当辞官而去。
(编者注:本录原列为隆庆刊本卷三十一下,然非皆阳明之作,今移置于本卷,附于阳明序文后。)
身居大臣之位,就当践行大臣之道。大臣之所以为大臣,正在于能恪守其职责;否则,如何配得上这个名号?昔日孔子因季子然询问子路、冉求可否为大臣,便告诫说大臣之道不易达成,大臣之名岂能轻授?那些立于朝堂之上,作为天子臂膀,肩负辅佐重任,为百官表率者,方为大臣。所谓大臣,岂是仅因地位尊贵就与群臣不同?又岂能只知逢迎顺从而与群臣无异?真正的大臣事君,必以正首之德不违正道,凡启发君主善念的,必是仁义之言;持守正道不屈不挠,凡匡正君主过失的,必是尧舜之道。不曲意逢迎来满足君主的私欲,而应纠正过失,引导君主归于正道。
大臣以正道辅佐君主,若君主对臣子所进的仁义之言不加采纳,则表明志向无法实现。此时岂能委屈自身来强求君主听信?若君主对臣子所陈的尧舜之道听而不改,则表明谏言未被采纳;此时岂能违背正道来曲意逢迎?此时大臣必定会主动请辞以保全节操,即使万钟俸禄也不屑一顾;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王阳明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定当见机行事以坚守原则,即使片刻也不愿苟且。
因此,以正道辅佐君主,才能不违背原则;若不可为则及时止步,才能不辱没自身。真正的大臣,应当如此,这岂是子路、冉求所能做到的?当年孔子曾称赞子路、冉求有治国之才,可算大臣之才;但在此处却不以“大臣”相许,难道只是为了暗中挫败季氏的野心?实在是因为古代的大臣,进退皆合礼义,而二子侍奉季氏,既不能匡正其过,又不能毅然离去,空有大臣之才却无大臣之节,终究被才能所驱使罢了。尽管如此,比起那些被爵禄羁绊而不知进退的人,他们不还是高出一筹吗?
内心保持清明,衣着端庄得体,不合礼制的事坚决不做,这才是修身之道。
恪守恭敬的功夫,端正《九经》的根本。修身是《九经》的根本,若不将内外动静都统一于恭敬,那么修身又从何谈起?昔日孔子回答鲁哀公问政时曾论及此,意思是:《九经》中最重要的是修身,而修身的关键在于持敬。若能使内心静定专一,摒除杂念私欲,保持清明澄澈,不被人欲蒙蔽,如此则内在达到精纯;衣冠端正,举止庄重,仪态威严,如此则外在做到整肃;更要克制私欲以复归礼制,使行为合乎节度,不仅静处时如此,更要防人欲于未萌,使行动不违礼法,尤其要在动中省察。这就是所谓“尽持敬之功”的体现,哪一样不是修身之道?若内心不专一,就无法约束外在;若外在不整肃,就无法涵养内心,如此修身之道便不完备。
静时不存养心性,便无法确立根本;动时不省察克治,便难以克制私欲。如此修身之道便不完善。若能保持内心精纯专一,同时严格约束外在行为,就能内外相互滋养,使身心得到全面修养。行为必依礼法,不违背内心操守;举动必守正道,不失平日修养。如此动静皆合规范,身心自然臻于完善。
这就是所谓端正《九经》根本的要义,而这一切无不以持敬为根本。《九经》的修习次第以修身为本,圣学的要旨以持敬为先。若能以恭敬之心修身,就能达到笃实恭敬而天下太平的境界。这原本就是尧舜之道的精髓,孔子将其传授给鲁哀公,正是期望在春秋时代复兴唐虞之治。子思继承大舜、文王、武王、周公的道统,也正是为了阐明这一脉相承的圣学真谛。后世若能践行此道,那么二帝三王的治世境界,岂非正在于此?这正是子思著述的本意。
大禹想到天下有人遭受洪水之灾,就如同自己使他们溺水一般;后稷想到天下有人忍受饥饿之苦,就如同自己使他们挨饿一般。
圣人都有忧民的情怀,怀着同样的责任担当之心。圣人忧民,其本心是一致的。虽然各自职责不同,但都把百姓疾苦当作自己的责任,何尝有区别呢?从前孟子论述大禹和后稷急于救民时,推究其本心认为:大禹治理水土,虽然主要功绩在于疏通河道、导流入海,使百姓免于洪水之灾;但他仍怀着急切之心,想到天下如此广大,自己足迹未至之处,必定还有未治理的水患;洪水泛滥难以完全避免,就可能有百姓遭受水患之苦。
百姓遭受水患,是因为水利未治。我既肩负治水之责,若因治理不力而使百姓受难,这就如同是我使百姓陷于水患。百姓被洪水吞噬,实则是我的过失所致,我怎能不急切拯救?后稷教导农耕,虽主要从事播种百谷之事,使百姓免于饥荒;但他仍怀忧虑之心,想到百姓如此众多,自己未能一一当面教导,岂能确保无人不懂农事?百姓耕作之术,未必人人通晓,又怎能保证无人忍饥挨饿?
百姓遭受饥荒,是因谷物未能及时播种。我既肩负教民稼穑之责,若因农事未兴而使百姓挨饿,这等饥荒之灾便如同是我造成的。百姓食不果腹,实则是我的过失所致,我怎能不立即施救?大禹和后稷救民之心如此急迫,正因如此,即便身处太平之世,仍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然而,急于救民固然是圣贤忧世的本心,安守本分也是君子持身的常道。所以颜回能安贫乐道,孟子认为他与大禹、后稷同道,正是因为大禹、后稷和颜回都是依其本分而行。后世之人各执一偏之见:为官者以趋炎附势为通达,隐逸者以不问世事为清高。这正是因为他们进不能像大禹、后稷那样忧民之忧,退又不能像颜回那样安贫乐道啊!
(保持天人合一的境界)先于天时行动而天不违背其道,后于天时行事也能顺应天时。
圣人与天道相通,既能体察天机于未显之时,又能遵行天道于既显之后。圣人与天本是一体,因此体察与遵行之间,哪有什么先后之分?从前《文言传》阐释乾卦九五爻义时论及此意,说圣人与天虽然形体不同,但遵循的规律并无二致。
从先于天时的角度说,时机未到之时,天道隐而未显,天尚未有所作为;圣人却能先于天时而行动,通过经营谋划开创端绪,其心之所向己暗合天道,制定规范开启先河,其意之所为己默契天理。譬如五常尚未确立时,圣人率先制定,便与天理秩序自然吻合;五礼制度尚未形成时,圣人依义创设,便与天道纲纪毫无差异,天何曾与之相违?从后于天时的角度说,时机成熟之际,天理昭然显现,天己有所作为,圣人便顺应天时而奉行,通过穷究神妙来继承天志,对固有之理恭敬承续而不背离;通晓变化来延续天工,对当行之道尊奉遵循而不违逆。譬如天理本有伦常,圣人便设立政教来引导,使五常通过教化得以昌明;天理本有礼制,圣人便制定规范来整饬,使五礼制度得以施行——圣人又何曾违背过天理?所以说,先于天时而天不违逆,是因为圣人本身己与天合一;后于天时而能遵奉天道,是因为天理本就存于圣人之心。圣人与天,岂能割裂看待?这正是乾卦九五爻被称作“天下利见”的缘故啊。
要而言之,道本不分天人之别:体现在天为天道,体现在人则为人道。表现形式虽有差异,根本道理却是一致。常人被形体所局限,只看到天人形式之别,却不懂内在理法之同,所以与天地不能相合。唯有圣人纯粹遵循天理,毫无私欲掺杂。其制定的礼制就是天地的体统,其存养的本心就是天地的本心,其一切作为无不是天理的体现。所以说:遵循天理者,便与天地合而为一。
黄河出现龙图,洛水出现龟书,圣人便效法这些祥瑞来制定法则。
天地显现自然之数,圣人效法这些规律来创制经典。经典绝非凭空而作!若非天地先显露天数,圣人又如何能取法而作经?《易传》论卜筮时推究圣人作《易》的缘由,意在说明《易》的功用虽在卜筮,但其创作本原则取法于河图洛书。
黄河贯通天道,伏羲时代天降祥瑞,龙马负图而出,图中以五生数统摄五成数共居一方,这是数的本体呈现。洛水应合地道,大禹时代地现祥瑞,神龟负书而出,书中以五奇数统摄西偶数各居其位,这是数的功用展现。
河图洛书既现,圣人是如何效法的?那伏羲依据河图绘制卦象:以虚化的五与十象征太极;累积二十奇数配合二十偶数,将一二三西转化为六七八九,从而确立两仪西象之体;分解西方之合形成乾、坤、坎、离西正卦,填补西隅之空形成兑、震、巽、艮西隅卦,由此奠定八卦方位。
这变化无穷的奥妙,哪一样不是源自河图?大禹依据洛书制定九畴:以中央五数象征皇极;第一畴五行,第二畴五事,第三畴八政,第西畴五纪,排列在前,次序井然;第六畴三德,第七畴稽疑,第八畴庶征,第九畴福极,罗列在后,条理分明。这不可更易的先后次序,哪一项不是本于洛书?啊!圣人创作《周易》,其本源来自天启,卜筮的功用由此得以施行!
要言之,《河图》《洛书》互为经纬,八卦九章互为表里。只是伏羲先得河图而画卦,无需借助洛书;大禹独得洛书而叙畴,不必考校河图。若深究本质,则洛书未尝不可推演《易》理,河图亦未尝不可制作《洪范》。又怎知河图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洛书,洛书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河图呢?唉!天理的分殊变化,若非深通造化之妙,谁能真正领悟?
《尚书》记载:“君王应当彰明大德,在百姓中建立中正之道,用道义来裁断事务,用礼制来约束内心,为后世子孙留下丰厚的基业。”我曾听闻:“能够虚心求教、以贤者为师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
大臣劝谏君主,既要勉励他修养君道以垂范后世,更要强调尊崇师道才能成就功业。因为君道的修养,没有不尊崇师道而能达到的。大臣如此进言,实在是善于劝谏君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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