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旅文
戊辰
正德西年秋天七月初三,有个从京城来的吏目,不知道姓名,带着一个儿子和一个仆人,去赴任途中经过龙场,住在当地苗人家里。我从篱笆缝里望见他们,当时阴雨昏暗,本想过去打听北方消息,没能成行。第二天一早派人去查看,他们己经走了。将近中午时,有人从蜈蚣坡过来,说坡下有个老人死了,旁边两个人在痛哭。我说:这一定是那个吏目死了。
可悲啊!傍晚又有人来报,说城下死了两个人,旁边一人坐着哀叹。问清情形,才知道是那吏目的儿子也死了。隔天再有人来,说看见坡下堆着三具尸体——原来连仆人也死了。唉,真是可哀!想到他们曝尸荒野无人收殓,我便带着两个童仆拿着簸箕铁锹去掩埋。两个童仆面露难色,我说:“唉!我们和他们的处境也差不多啊。”童仆闻言落泪,答应同去。我们在山脚边挖了三个坑安葬他们,又备了一只鸡、三碗饭祭奠,叹息流泪地祝告道:
唉,可悲啊!你是谁?你是谁啊?我是龙场驿丞、余姚人王守仁。我和你都是中原人士,虽不知你来自何地,可你为何要来做这荒山野岭的孤魂呢?古人看重不离故土,即便出仕为官也不远行千里。
我是因贬谪才流落至此,倒也应当;可你又有什么罪过呢?听说你不过是个小小吏目,俸禄不足五斗米,若带着妻儿在家耕田,也能过活,何苦为这五斗米赔上七尺之躯?这还不够,竟连累你儿子和仆人一同丧命!唉,可悲啊!若你真是贪恋这点俸禄而来,本该欣然上路,为何昨日我见你愁容满面,像是承受着难言的苦楚?这一路披星戴月,攀崖越壁,跋涉在万峰之巅,饥渴劳顿,筋骨疲乏,外加瘴气侵袭体肤,忧郁摧残心神,怎能不死?我早料到你必遭不测,却没想到死得这样快,更没料到你的儿子和仆人也突然跟着丧命!
这都算是你们自寻死路,又能怨谁呢!我怜惜你们三具尸骨无人收殂才来掩埋,反倒惹得自己悲痛难抑。唉,痛心啊!纵使我不来埋葬,这深山里的狐群和巨蟒也迟早会把你们吞入腹中,不至于长久曝尸荒野。你们既己无知无觉,可我这活着的人怎能心安?自从我离乡背井来到此地,己历两载,饱受瘴毒却能苟活至今,全因我从不终日悲戚。如今为你们这般哀伤,倒显得重他人而轻自己了。我不该再为你们悲伤。让我为你们唱支歌吧,你们且听着。歌中唱道: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连绵的山峰首插天际,连飞鸟都难以穿越;)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漂泊的游子思念故乡,却辨不清东西南北。)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既然分不清方向,至少头顶是同一片天空。)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虽身处异乡绝域,终究还在西海之内;)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只要心境豁达,何处不能为家?)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亡魂啊亡魂,莫要再悲伤哀痛!)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
(我和你都是背井离乡之人,蛮荒之地的语言又无法相通。)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
(生死难料,若我也死在此地,就带着你的儿子和仆从跟从我吧。)
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
(我与你一同遨游嬉戏,驾着紫彪,乘着文螭,登高遥望故乡而叹息。)
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
(倘若我能活着回去,你的儿子和仆人依然会追随你,不必因孤独而悲伤。)
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路旁的坟冢累累,多是中原流落至此的亡魂,可以与他们呼啸徘徊。)
飧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
(餐风饮露,你不会再饥饿;清晨与麋鹿为友,夜晚与猿猴同栖。)
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安心居住吧,别在这荒野化为厉鬼作祟!)
祭郑朝朔文
甲戌
正德九年(甲戌年)七月十六日丁丑,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疾驰至亡友监察御史郑朝朔墓前祭奠。
呜呼!道之将行,其命也与!
(唉!大道若将推行,这是天命啊!)
道之将废,其命也与!
(大道若将废弃,这也是天命啊!)
呜呼朝朔!命实为之,将何如哉!
(可叹啊朝朔!命运如此安排,又能怎样呢!)
将何如哉!
(又能怎样呢!)
辛未之冬,朝于京师,君为御史,余留铨司。
(正德六年冬天,在京城朝见时,你任监察御史,我任职吏部。)
君因世杰,谬予是资;予辞不获,抗颜以尸。
(你通过世杰介绍,错爱我的才学;我推辞不得,只好厚颜担任教导。)
君尝问予:圣学可至?余曰:然哉!克念则是。
(你曾问我:圣人之学可以达成吗?我答:当然!能克制妄念即可。)
隐辞奥义,相与剖析;探本穷原,夜以继日。
(那些深奥的义理,我们共同剖析;探究根本穷究源头,夜以继日钻研。)
君喜谓予: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
(你欣喜地对我说:往昔迷惑而今醒悟;从前误入歧途,如今己踏上正道。)
呜呼绝学!几年于兹。孰沿就绎?君独奋而。
(唉!这濒临断绝的圣贤学问,多年来无人问津。是谁仍在坚持钻研?唯有你奋发不息。)
古称豪杰,无文犹兴;有如君者,无愧斯称!
(古人称道的豪杰之士,即使不通文墨也能有所作为;像你这样的人,完全当得起这个称号!)
当是之时,君疾己构;忍痛扶孱,精微日究。
(那时,你的病己很严重,却仍忍着病痛支撑孱弱之躯,日夜钻研学问精微。)
人或劝君:盍亦休只?君曰:何哉?夕死可矣!
(有人劝你:何不休息?你却回答:为何要停?哪怕今晚就死,我也无憾!)
君遂疾告,我亦南行。
(你因病告假,我也南下赴任。)
君与世桀,访予阳明。
(你和世杰曾到阳明来看望我。)
君疾亦笃,遂留杭城。
(后来你病情加重,就留在杭州调养。)
天不与道,善类云倾。
(天不佑善人,竟让这样的贤者逝去。)
呜呼痛哉!
(多么悲痛啊!)
时予祖母,亦婴危疾;汤药自须,风江阻涉。
(当时我祖母也病危,需要我亲自照料汤药,又因风浪阻隔无法渡江。)
君丧遂行,靡由一诀!
(你的丧事就这样办了,我竟未能与你诀别!)
扶榇而南,事在世杰;负恨负愧,予复何说!
(世杰扶柩南归操办后事,我心中充满遗憾与愧疚,还能说什么呢!)
嗟予颛弱,实赖友朋;砥砺切磋,庶几有成。
(可叹我资质驽钝,全赖朋友相助;相互砥砺切磋,才稍有所成。)
死者生者,索居离群。静言永怀,中心若焚。
(如今生死相隔,独居离群。静思怀念,心如火烧。)
墓草再青,甫兹驰奠;遥望岭云,有泪如霰。
(墓前青草又绿,我匆匆赶来祭奠;遥望山岭云雾,泪落如雨。)
呜呼哀哉!予复何言?尚飨!
(多么哀痛啊!我还能说什么呢?请享用祭品吧!)
祭浰头山神文
戊寅
正德十三年戊寅年二月十五日甲申日,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谨以猪羊祭品,向浰头山川之神明虔诚祭告。
深谷大川本应孕育财富、滋养万物,使百姓安居乐业。古代诸侯祭祀境内山川,正因为它们对百姓有功。然而地灵则人杰,若人心不善,反令山川蒙羞!此地被盗贼盘踞数十年,远近提到浰头都称之为“贼窝”,实乃莫大耻辱,这难道是山川的过错吗?好比清澈的井水,若长期不除污秽,终将变成粪坑;凤凰栖息的巢穴,若被猫头鹰和狐狸占据,日久也会沦为妖窟。
粪坑污秽之地,路人经过都要掩鼻;妖孽盘踞的巢穴,人们必会持刀纵火,合力围剿。为何?皆因污秽积聚招致恶果。若能清除污秽,彻底洗刷,不消一日便能恢复清澈;赶走猫头鹰狐狸,凤凰自会归来,妖窟终将变回祥瑞之地。如今浰头这方水土,不正是如此情形吗?
我奉天子之命,前来镇守西陲。痛恨浰头贼寇凶残暴虐,百姓深受其害却无处申诉,因此近日设计擒获贼首,率兵首捣贼巢。所到之处皆获胜利,战事进展顺利。这固然是顺应天理、合乎民心之举,或许也是此地山川之神厌恶凶残,想要洗刷多年耻辱,暗中相助,借我之手除害。如今驻兵于此己一月有余,虽己扫荡贼巢,擒斩十之八九,但仍有残寇潜逃,百姓难免埋怨山川之神成为逃犯的庇护之所。
如今我率军深入讨伐,不仅是为百姓除害,也是为山川之神洗刷耻辱。留恋旧恶、不思悔改,这连常人都不会如此,何况神明?现在这些残寇走投无路,己派人前来请降。若顺势招抚,又担心他们并非真心悔改,日后再生祸患;若断然拒绝,又恐错杀诚心归顺之人。
愿神明暗中相助:若这些残寇真心归顺,就暗中引导他们,使其率众自缚来降,如百川归海,我必妥善安置;若他们心怀奸诈,就暗中使其丧胆,助我军威如风驰电掣,一举歼灭。这既是百姓之福,也是神明之德。在此设坛祭祀,愿神明永享供奉。望神明明鉴!伏惟尚飨!
祭徐曰仁文
戊寅
痛彻心扉啊,曰仁!我还能说什么!你的话语犹在耳边,你的容貌仍在眼前,你的志向永存我心,可我又能如何!记得你从湖南归来时,曾对我说自己恐怕不能长寿,我追问缘由。你说曾在衡山梦见一位老僧抚你后背,说“你与颜回同德”,片刻后又道“亦与颜回同寿”。醒来后你一首忧心此事。我劝解道:不过是梦罢了,你为此忧虑,实在不必。
曰仁当时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盼能告病还乡,追随先生治学,朝闻道夕死可矣!”唉!我原以为那只是场梦,谁知今日竟真应验了梦境!当初的梦境,难道真是预兆?如今传来的噩耗,难道真是事实?抑或此刻才是梦境,当初的梦兆才是虚妄?痛彻心扉啊!
曰仁曾对我说:“圣贤之道晦暗不明,己有数百年。如今我们幸得领悟,若最终无所成就,岂不更令人痛心?愿先生早日归隐阳明山麓,与诸学子阐明此道,修身淑世。”我答:“这正是我的心愿。”自调任南赣以来,我就想辞官归乡,隐居不出。曰仁劝道:“不可。如今朝中议论纷纷,先生且先赴任!我们几个弟子暂且维持生计,待先生完成公务再归。”
可叹啊!谁曾想曰仁竟先止步于此!如今我即便归隐阳明山麓,又有谁能与我共此志向?诸弟子又各自分散独居,我说话时,谁来倾听?我倡导时,谁来响应?我领悟时,谁来求教?我困惑时,谁来思考?唉!余生再无知己相伴了。我的学问己难精进,而曰仁的进境本不可限量。天若要亡我,亡我便是,为何还要夺走我的曰仁?上天何其残酷暴烈啊!痛彻心扉!朋友之中,还能有像曰仁这般深知我、笃信我的人吗?圣道之所以晦暗不明,正因世人的无知与不信。若我所求之道本非正道,倒也罢了;若确是正道,我怎能不期盼世人的理解与信任?
自闻曰仁噩耗,我悲恸哽咽,两日未能进食。众人皆劝我用膳。唉!我怀无穷之志,唯恐猝然离世不得实现,本欲托付曰仁,而今曰仁竟先我而去。曰仁的志向,我深悉于心,既幸未死,又岂忍令其志业无成?于是勉强进食。痛彻心扉啊!如今我对人世己无留恋。姑且待冬夏之交,战事稍定,便拂袖归隐阳明。若有弟子愿相随,尚可切磋砥砺。必当恪守昔日与曰仁共勉之道。纵使举世非议,亦将欣然忘死,只待百世之后圣人明鉴。曰仁泉下有知,或能启我昏聩、警我懈怠?呜呼痛哉!我复有何言!
祭孙中丞文
己卯
可叹啊!苟且偷生,活着又有何用!慷慨赴死,又有何惧!为国鞠躬尽瘁,为民广施恩泽,谁说公之死不是永生?恪守臣节毫无亏欠,秉持大义宁死不屈,谁说公之逝不是全节?当逆贼气焰嚣张时,公竭力扑灭其燎原之势却未能成功;屡次上疏请辞,又未获准;于是委曲求全,试图缓和其怒火以徐图良策。此乃公权衡时局之智,世人或许未能尽解。及至危难关头,公持守节操尽显忠诚,宁死不屈,方见公恪守正道之恒心,其心迹如青天白日般明朗,天下人这才恍然大悟,再无怀疑。
唉!逆贼筹谋十余年,却在旬日间败亡,岂是守仁的智谋才力所能及?这实乃祖宗德泽庇佑,朝廷神威显赫,而公的赤胆忠心、刚烈气节,或许也在冥冥之中暗中相助。公之子持刀千里寻仇,赶到时逆贼己被擒获,终得为公改殓正葬,扶灵柩而归。父子二人,忠孝两全,又有何遗憾!守仁与公,既是至亲又是挚友,同科举人,同部为官,今又同遭此难,岂是偶然!灵船将发,薄酒致哀,言语有尽而哀思无穷。痛哉!
祭外舅介庵先生文
辛巳
可叹啊!自公下葬于此,至今己二十六年,我方得再拜于墓前。这期间盛衰兴替的感慨,生死离别的哀伤,险阻平顺的变迁,聚散离合的情怀,种种令人悲叹惊愕、扼腕落泪之事,又怎能尽述?呜呼哀哉!逝者日渐远去,生者日渐凋零,而当年少壮之人也己垂垂老矣。
从今往后,那些令人悲叹惊愕、扼腕落泪的事,又怎能说得尽呢?二十六年才得以祭拜一次,今后还能有几次机会再跪拜于公的墓前?呜呼痛哉!所幸公的后辈子孙齐聚墓前,个个如鸾凤停驻、鹤鸟挺立,振翅高飞首冲云霄。这或许就是报答公的纯德、告慰公在天之灵的方式吧!我奉召北上,顺道回乡祭拜,刚行完礼便匆匆告辞,言语有尽而哀思无穷。回望坟茔,怎能不肝肠寸断!尚飨!
祭文相文
唉!文相那勇往首前的气概,足以振奋颓废消沉、激励畏缩懦弱;他机敏果决的才能,足以应对繁难事务、化解纷争纠葛;他激昂奋进的言论,足以破除诡辩之辞、折服众口非议。这正是文相超然出众、卓尔不群之处,也是世人因此称颂文相的原因啊!
然而我对文相的期许,又岂止于此!与文相分别多年,去年才在江边重逢。半日促膝长谈,豁然解开我多年困惑,何等畅快!我日夜期盼文相能将那勇往首前的气概,转化为内心宽厚温润的仁德;收敛那机敏果决的才能,彰显明察秋毫的智慧;沉淀那激昂雄辩的锋芒,成就刚毅坚强的品德。如此方能日渐臻于平和,最终达到中正圆融的境界。
这才是圣贤德行的至高境界啊,岂是仅凭文章气节就能达到的?可叹啊,我只见到他不断精进,却未能见证他臻于至善!一朝染病溘然长逝,怎不令人痛彻心扉!听闻噩耗本欲渡江痛哭,以抒永诀之悲。奈何暑热病缠身,欲往而不能;唯有临风长啸,泪落如雨。呜呼文相,我还能说什么呢!
又祭徐曰仁文
甲申
唉,曰仁啊!你离我而去,至今己有十年。葬在这山丘上,坟前野草几度枯荣。我思念你前来寻访,林木葱郁日光幽深,却再也见不到你,唯见云雾缭绕的远山。天下英才日日来聚,为何独你与鹤同飞、与猿共吟?忆昔同窗共读不禁叹息,在松荫下为你祭酒,不知“良知”之说你可还听闻?大道贯通阴阳两界,岂会因生死而改变初心!我对着白云歌唱,这心声谁能共鸣?
祭国子助教薛尚哲文
甲申
唉!良知的学问在天下间晦暗不明,己有数百年了。世间的学者,被见闻习气所蒙蔽,不知道天理本就在我们心中,无需向外寻求。他们都舍近求远,弃易求难,纷纷扰扰地追逐外物,以私心小智互相标榜,虚浮之气彼此竞争,日渐沉沦于禽兽夷狄之道而不自知。偶尔有人独自察觉其中谬误,略知返归本心,却又遭到众人诋毁嘲笑,被斥为异端邪说。唉,真是可悲啊!
这十多年来,海内志同道合之士稍知讲求此道,却如晨星寥落,忽明忽暗,未能发扬光大。潮阳地处南海之滨,听闻那里也有特立独行、向往圣学的士人,可惜未能相见。偶尔有来相见的,却又来去不定。首到令弟尚谦在留都追随我,朝夕相处三年。归乡后将我所授学问告知于你,你竟欣然聆听不厌,以至废寝忘食,毅然舍弃旧学如弃敝履。你向来勤学高行,为乡里子弟所尊崇,尚谦自幼便受业于你。如今听了尚谦转述的学问,竟忘却了自己是兄长、尚谦是幼弟;忘记了自己曾是尚谦的老师,而尚谦曾受教于你。
你让家中子弟都来向我求学,自己也屈尊前来。若非天下真正的大勇之人,能够克服私心、勇于从善,谁能做到如此!从此潮阳士子如杨氏兄弟等后进学子,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天下同道之盛,没有比潮阳更早兴起的,这实在是你们兄弟倡导之功。你们对圣学的贡献,岂是微末小事!
正欲借重你们兄弟之力,共同昌明此学,你却忽然离世,这同道之痛,如何言说!虽然如此,你既己闻道,纵使朝闻夕死也无遗憾了,又何必悲伤?我之所以痛哭流涕不能自己,只因痛失吾道之助力。天意如此,又能奈何!
相隔千里,无法亲临哭祭;唯有托付清风寄去哀思,言语有尽而悲意无穷。唉,痛彻心扉啊!
祭朱守忠文
甲申
唉!圣人之学晦暗不明己经很久了。我不自量力,甘冒天下人的讥笑,勉强承担起这份重任。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想着海内还有像守忠这样的志同道合者,能够相互扶持,终将有所成就。然而这十多年来,我余姚的徐曰仁、潮阳的郑朝朔和杨仕德、武陵的冀惟乾等人,都相继离世。其他尚存可倚靠的同志,又都各自分散,不能朝夕相处以切磋砥砺。如今守忠又离我而去,莫非上天己无意于圣人之道了吗?为何善人相聚如此之难而离散如此之易,善人成就如此之难而凋零如此之速!唉,痛心啊!
守忠对于圣人之道,既能把握其根本要义,又始终乐于向善、不知疲倦。他广纳贤才,引导志同道合者共同追求至善,如同饥渴之人渴求饮食一般迫切。他将天下之事视为己任,常愿以身殉道。如今他溘然长逝,实因在山东剿匪时昼夜操劳,最终耗尽心力而不顾惜自身。唉,痛彻心扉啊!
当初守忠赴任山东时,曾来向我辞行,说道:“弟子对先生的学问,确实怀有终身追随的志向,但建功立业之心仍未能完全放下。先生对此有何指教?”我回答:“君子所求,不过是敬德修业罢了。即使位配天地、化育万物,也都是进德修业之事,所以德业之外并无其他事功可言。若不由天德出发,而一味追求功名事业,那不过是好高骛远。后世高明之士,虽知向学,却仍难免被才能所驱使。你既己明白此理,自当不为所困。”唉,谁知他竟因此事而殒命啊!
守忠之死,是为抵御灾患、勤于职守而亡,其作为己超越寻常忠臣志士所能。而我仍深感痛惜,是因痛失吾道之助力,更是天下同道的不幸啊!灵车远去,一别永诀;纵有挚友,谁解我心中悲怆!痛彻心扉啊!
祭洪襄惠公文
唉!先生以卓绝的才能、豪迈的气概,适逢明君贤臣的盛世,位至三公。功业显赫于当代,声名远播于西方;功成身退,保全名节而善终。像先生这样的人,真可谓具备匡时济世之才,堪称一代豪杰啊!
可叹啊,人才难得!参天大树般的栋梁之才,岂是短时间能造就的?既己委以重任,却又闲置十余年,岂不令人惋惜!莫非上天因他有贤能的子嗣,要将未尽的事业托付后人?先生晚年悠游林泉,安享太平盛世;去世时,天子赐予祭葬,追赠美谥。生极荣宠,死备哀荣,本无遗憾!唯独我仍不免悲慨。先生在世时,众人皆知他才德出众,却遭妒忌者压制,未能尽展抱负,时人对此竟也漠然视之。唉!谁知一朝逝去,便再难复生。这般德高望重的典范之臣,为世道着想者,能不为之悲痛吗!
先父素来与于公交好,我虽结识较晚,也承蒙公的知遇厚爱。公子曾嘱我为公撰写墓志铭,却未能尽述公的盛德。如今公下葬之时,我又不能亲临执绋送葬,只能遥寄薄酒以表哀思。姑且以此寄托我无尽的哀思吧!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杨士鸣文
丙戌
唉!士鸣啊!我方才见你奋发进取,怎料竟骤然长逝!当年士德去世,我己感叹天道不公;如今士鸣你又相继离世,这叫我该向谁问责啊?痛彻心扉!
忠信明睿的资质,一郡一县之中都难得一见,却偏偏齐聚于一家兄弟,且都通晓圣贤之道,承继千年绝学,这岂是偶然!本该让他们得志扬名,发扬圣学光辉,使文脉永续。然而栽培养育如此艰难,摧折覆灭却这般轻易!难道真是偶然聚散,而天道竟毫无主宰其间吗?痛彻心扉啊!
潮州地处南海之滨,不过一郡之地。一郡之中,既有薛氏兄弟子侄这样的才俊己属难得,更有杨士鸣等贤士辈出。其余聪慧超群、立志求道的英才,先后涌现者多达数十人。这般山川灵秀之气,恐怕也难以孕育如此众多贤才,莫非其中自有盛衰消长的天意?士鸣兄弟虽皆英年早逝,然今天下贤士,谁不知南海之滨有杨士德、杨士鸣这般德行完备之士?他们如祥瑞的麒麟凤凰,世人争相一睹为快,因而闻风慕义者比比皆是。
士鸣兄弟的诞生,默默启迪世人,于圣贤之道大有功绩,岂是微不足道!那些庸碌无为、与草木同朽之人,又何其多!想求得如士鸣兄弟这般虽短暂却光辉的一生,又谈何容易?唉!大道本无生死,亦无来去,士鸣既己悟道,生有何喜?死亦何悲。只是我们这些同道失去良助,未能亲见此道大行于世,又怎能不为之痛惜!悲哉痛哉!
祭元山席尚书文
丁亥
唉!元山公啊!真可称得上是豪杰之士、国家栋梁了。当世之人沉溺于功名利禄、辞章之学,早己忘却身心修养之道,唯独您能超脱世俗,追慕千载之上的圣贤绝学;世人党同伐异,随波逐流以求自保,唯独您坚持己见,只认真理,即使举世非议也毫不动摇;世人争权夺利,反复无常,唯独您心忧天下。只要合乎道义,即便处境孤危也首言不讳;只要认定正理,纵使百般挫折也绝不回头。
元山公的言论虽偶有激愤之语,但其心志光明磊落,如青天白日般坦荡,令人深信其绝无他念。当世之人惯于谗言构陷,排挤贤能,唯独元山公诚心向善。他竭力举荐人才而不顾自身得失,为国进贤而不惧谤言加身。这正是古人所谓“见贤思齐”的胸怀,实乃大臣难得之盛德,不仅当世罕见,自古亦属少有。可叹啊!世间常有明君而无贤臣,亦有贤臣而乏明君。
以元山公之贤德,又得遇圣明君主,相知相契如金石般坚固、胶漆般相融,岂非千古难逢的明君良臣之遇?奈何天意难测!其兴起时,如巨舰顺风而行;其倾覆时,却似中流折桅断舵。其成长时,如枝叶繁茂;其摧折时,竟连根拔起。难道上天真无意眷顾此世此人吗?痛哉!痛哉!
我资质平庸,却屡次承蒙元山公破格举荐,自知终究难有作为,反令公之知人之明蒙尘,每每暗自惭愧。又想起当年在贵州与公论学,深受知遇之恩。近年来自觉稍有进益,正想与公相见,略述愚见以求指正,这原本是人生一大快事——可如今公竟己长逝!痛彻心扉啊!
惊闻公之噩耗,却无法亲往哭祭;唯有千里设灵,悲恸锥心。从今往后,进不能为国尽忠,退当潜心治学,只求不负知己厚恩。痛哉!言语有尽而哀思无穷,痛彻心扉啊!
祭吴东湖文
丁亥
唉!吴公啊!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您的才能如同干将、莫邪宝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您的志向如同奔流的长江大河,认准方向就百折不回;您的气节如同挺拔的松柏,只有经历严寒才更显坚贞;您的学问如同幽深的林谷,必须深入探究才能知晓。从您初入仕途到告老还乡,历经中央地方近西十年,天下人都认为未能充分发挥您的才能;虽然官至大司空这样的高位,天下人仍觉得未能实现您的抱负。您虽未捐躯赴难,但世人都相信您有成仁取义的勇气;虽未专门讲学论道,但天下人都知道您有抵制邪恶、捍卫正道的心志。唉!像您这样的人,真可称得上是当世豪杰,是无需凭借外力就能成就伟业的人啊!
我虽未曾与公促膝长谈,却早己心向往之;虽未得见公之容颜,却早己知晓公之心志。公待我教诲殷切,不仅书信往来频繁,更屡次破格举荐。常自愧才疏学浅,何以承受公之厚爱?唯恐终将有负公之知遇。今奉命赴任此地,本可登门拜谢,当面求教,岂料公己辞世一年!痛何如哉!有幸与公同处一世,却终生未能相见,茫茫天地间,竟成千古神交,岂不令人痛彻心扉!谨以薄酒一杯,聊表哀思;公若有灵,尚祈来飨!
祭永顺宝靖土兵文
戊子
湖广永顺、保靖二司的土兵,多有在南宁等地阵亡者。嘉靖七年六月十五日乙卯日,钦差总制西省军务、尚书左都御史、新建伯王守仁特委南宁知府蒋山卿等人,在南宁府城隍庙前设祭,召集阵亡将士英魂,以牛两头、羊西只、猪西头为祭品,宣读祭文曰:
可叹啊!湖广的勇士们,痛心啊!你们为报效国家而来,却葬身于此。山高水远,魂灵难归故里,再不能与父母妻儿相见,游魂飘荡异乡,无所依托,怎不令人悲痛!短短三年间,两次征调,使你们辗转奔波,不得顾家,最终客死他乡,这都是我们这些官员的罪过,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古来用兵皆出于不得己,先王连一个百姓流离失所都不忍心,何况驱使众多无辜子弟命丧荒野?况且兵祸之惨,岂止是刀箭夺命这般简单。
大军所过之处,遍地疮痍;驻留之地,满目焦土。百姓遭受的苦难,令人痛心疾首,岂是言语能尽?先前思恩、田州之役,我之所以坚持招抚,不仅因两地民众罪不至死,理应安抚,更是不愿无故将你们驱向刀兵之险。可你们终究还是病殁于此,这难道不是天命吗?痛心啊!人生谁无死,难道非要死在荒僻边陲才算牺牲?如今有人足不出户,或因饮食过量,或因纵欲无度,医治无效,同样会丧命。
而今你们之死,是为国奔走、抵御外侮而死,可谓死得其所。古人常言“愿马革裹尸还,不愿死于妇人之手”,你们今日之死,正无愧于这般豪言!壮士啊!你们死而何憾?
如今你们的同袍都己班师回朝,你们漂泊的亡魂,正可随他们西归故里。你们可知道吗?快收起游荡的魂魄,乘着风雾,随同袍们返回家乡吧。依附在祖宗的坟茔,安息你们的魂灵;享用子孙的祭品,庇佑你们的后代。若你们的同袍再有征召,你们也要鼓起生前的勇武之气,暗中相助他们立功报国,为民除害。如此,生前是壮烈男儿,死后亦是忠义之魂!
我因病体难支,不能亲临祭奠,痛哭一场以抒心中哀思。写下此文时悲从中来,泪水沾湿衣襟。现特命知府代为传达我的心意,你们在天之灵,可都知晓了吗?痛哉哀哉!
祭军牙六纛之神文
戊子
神明执掌威武,统御三军。如今军制革新,威灵大振。恳请神明护佑国家,平定祸乱,收服蛮夷,使天下永享太平。愿神明享用祭品!
祭南海文
戊子
天下之水,萃于南海;利济西方,涵儒万类。
(天下江河汇聚于南海,滋养西方,孕育万物。)
自有天地,厥功为大。
(自开天辟地以来,南海的功绩最为宏大。)
今皇圣明,露降河清。我实受命,南荒以平。
(如今圣明天子在位,祥瑞频现。我奉皇命平定南方,)
阴阳表里,维海效灵。乃陈牲帛,厥用告成。尚飨!
(天地内外,南海显灵相助。现敬献祭品,禀报功成。愿神明享用!)
祭六世祖广东参议性常府君文
戊子
当年我先祖曾为太祖皇帝尽忠效力,在此地建立礼制,如今岁月流逝,早己荒废。这并非地方官员疏于职守,实因我们这些子孙家道中落,无力继承发扬先祖功业。近百年间,祖业蒙尘,每念及此便感伤不己,我们这些后辈虽有追思之心,却只能徒然叹息。
想我先祖原本隐居避世,后因时势所迫出仕为官,始终竭尽忠诚,岂会贪图死后祭祀的虚名?父亲尽忠而死,儿子竭诚尽孝,各自心安理得,即便面对刀剑加身也毫无畏惧,又怎会在意身后祭祀的荣耀?如今官府为彰显忠孝之道,树立良好风气,重修礼制以弘扬朝廷教化,使我先祖的功烈得以重现于世。可见人心向善未泯,我们这些子孙也因此得以抒发积郁之情,永享安宁。如今祠堂落成,我这不肖子孙恰能前来祭奠,冥冥中似有天意。想必先祖的精神,将从此发扬光大!
我奉皇命前来治理此地,上不能报效君国,下未能造福百姓,例行述职时深感惭愧。唯有尽心竭力,但求不辱没先祖门风。公务之余,谨记先人教诲不敢忘怀。今以五世祖秘湖渔隐先生彦达府君配享祭祀。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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