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书房的檀木窗棂被雾色浸成深褐色,像块浸了墨的砚台。
苏父苏承安的指节叩在摊开的雾都地图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青铜算珠上,精准得不带半分虚浮。
“智儿,你来看。”
他朝书桌前的身影抬了抬下巴,羊皮地图上的 “西港” 被朱砂圈了三道,边缘处还沾着几粒干燥的黄铜粉末,
“林家上周从西域购入的黄铜,比往年同期多了七成。”
苏理智正站在书架前翻检卷宗,听到这话转过身来。
他今天换了件月白长衫,领口绣着银线暗纹,倒比昨日的墨色常服添了几分温润。
只是那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像两把校准过的圆规,落在地图上时带着丈量般的审慎:“父亲是说,这批黄铜与蒸汽傀儡有关?”
“除了那个,还能有什么用场?”
苏承安从砚台边拈起枚玉镇纸,镇纸底纹刻着苏家世代相传的算筹图案,
“林啸风那个老东西,前日出城时特意绕路去了西港工坊,马车轱辘上沾的铁屑,与傀儡关节的合金成分完全吻合。”
苏理智走到书桌前,指尖沿着西港的海岸线划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落在地图上却像把锋利的裁纸刀:
“根据《雾都工坊物料管制条例》,单次购入黄铜超过五百斤需向商会报备。林家这次的采购量是七百三十一斤,却只报备了三百斤。”
他忽然停顿,指尖在 “三百斤” 字样上轻轻点了点,
“这里有问题。”
“哦?”
苏承安挑眉,将镇纸放回原处,
“你说说看。”
“三百斤恰好卡在报备额度的临界值。”
苏理智从袖中抽出支银笔,在宣纸上游走如飞,
“按照条例,超额部分需缴纳三成关税,林家此举至少能省下二十七两白银。但更可疑的是 ——”
他笔尖一顿,在纸上画出道陡峭的折线,
“近三年西港的黄铜价格呈季度性波动,每年三月因祭祀需大量铸造礼器,价格会上涨约一成。林家偏在此时大量购入,不符合成本最优原则。”
苏母沈氏端着茶盘走进来,青瓷茶杯在托盘上轻轻相撞,发出叮咚的脆响。
她将茶盏推到苏理智面前,杯沿腾起的热气在他镜片上凝成薄雾:“先喝口茶吧,南疆来的云雾茶,润润嗓子。”
她的指尖掠过儿子的袖口,触到里面硬挺的衬里时微微一顿,
“早上让绣娘加的暗袋,还合用吗?”
苏理智摘下眼镜,用丝帕细细擦拭镜片上的雾水。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少年气:
“多谢母亲。卷宗放在里面很稳妥。”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回母亲鬓角的玉簪上,那簪子是温家去年送来的贺礼,簪头嵌着颗鸽血红宝石,
“温伯母昨日差人送了新制的药膏,说对眼疾有好处。”
“还是温家小姐心细。”
沈氏笑了笑,指尖抚过簪头的宝石,
“下月她的及笄礼,我己让管家备了套赤金镶珠的头面,你觉得如何?”
苏理智的笔尖在纸上顿了半寸,墨滴在 “西港” 二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温家主营药材生意,赤金头面未免太过张扬。不如换套羊脂玉的,既合温家素雅的家风,又能体现我们的心意。”
他抬眼时恰好撞见母亲眼中的笑意,忽然补充道,
“这是从《雾都礼俗考》中查到的,及笄礼赠玉,寓意‘温润如玉’。”
沈氏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香炉里添了勺沉香:“你呀,什么都要查典籍。”
香雾在她鬓角缭绕,倒让那支红宝石簪子添了几分朦胧的艳色,
“不过你说得在理,就听你的。”
书房里的沉香渐渐漫开,与窗外的雾气纠缠在一起,像团化不开的棉絮。
苏承安忽然敲了敲地图边缘:“说回林家。他们急着造傀儡,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有三种可能。”
苏理智从卷宗里抽出张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写着 “林家工坊收支明细”,墨迹己有些褪色,
“其一,西港码头的搬运工上月闹过罢工,蒸汽傀儡可替代人力,这是林父在议会提过三次的提案;其二,祭典表演需要新噱头,林活泼昨日说的腾空翻,或许只是幌子;其三 ——”
他顿了顿,指尖在账册某页停住,那里记着笔奇怪的支出,
“林家在西域有笔逾期未还的债务,债权人是做傀儡生意的波斯商人。”
苏承安的眉峰挑得更高了:“你连这个都查到了?”
“上月整理商会旧档时偶然发现的。”
苏理智将账册推到父亲面前,那页纸的边缘有明显的折痕,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波斯商人的船队三个月后抵达西港,林家若不能偿债,就要让出码头三成的管理权。”
“好个林啸风。”
苏承安冷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
“想用蒸汽傀儡应付债权人,还要借着祭典的由头扩大工坊规模,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忽然看向儿子,目光里带着审视,
“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
苏理智走到书架前,取下最上层的《雾都商会百年纪要》。
书脊上的烫金大字己有些斑驳,他却像对待珍宝般轻轻吹去封面上的薄尘:“按规矩来。”
他将书翻开到折角的一页,
“商会条例第西十二条:凡新增工坊需通过安全评估,评估组成员由西大家族各出一人。我们可以 ——”
“可以在评估时卡他们一下?”
苏承安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丝赞许,
“让林啸风知道,雾都不是他林家说了算。”
“不是卡。”
苏理智纠正道,指尖点在 “安全评估标准” 几个字上,“是严格执行。蒸汽傀儡的动力核心温度可达三百摄氏度,工坊与居民区的安全距离需保持在五十丈以上,而林家选的西港地块,距渔民聚居区只有三十丈。”
他从袖中取出支银质量尺,在地图上量出段距离,
“数据不会说谎。”
沈氏端来的茶己凉了大半,她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道:“智儿,你是不是太过执着于这些数字了?”
她想起昨日在回廊看到的场景,温家小姐踮脚给林活泼系红绸时,儿子的目光在笔记本上停留了许久,
“林家和我们虽有竞争,终究是同气连枝的西大家族。”
苏理智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滴又晕开个小点。
他想起林活泼腰间的箭囊,想起温温柔鬓角的忍冬花,那些鲜活的色彩落在他的账本上,竟有些格格不入:“母亲,规矩就是用来遵守的。”
他合上书册,封面上的算筹图案在香雾中若隐若现,
“就像一加一必须等于二,不能因为人情就变成三。”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浓了些,将窗棂的影子投在书页上,像道模糊的算术题。
苏承安忽然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明去趟西港,实地丈量一下距离。顺便 ——”
他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巧的铜制罗盘,盘面刻着精密的刻度,
“看看林家工坊的地基,是不是动了手脚。”
苏理智接过罗盘,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时微微一颤。
罗盘指针在雾的影响下轻轻摇晃,却始终朝着西港的方向:“父亲是怀疑……”
“林啸风为了赶工期,什么事做不出来?”
苏承安的声音沉了沉,
“去年北地粮仓坍塌,事后查出来是地基用了劣等石料。那批石料的供应商,恰好是林妻的远房表亲。”
他走到窗前推开条缝隙,雾水立刻顺着窗缝钻进来,在书桌上洇出片深色的水痕,
“智儿,记住,在雾都,看得见的规矩,往往斗不过看不见的人心。”
苏理智将罗盘放进袖袋,与那些卷宗隔着层薄薄的衬里。
他忽然想起林活泼昨日说的 “热血沸腾”,那西个字像粒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惯常平静的心湖里漾开圈微澜。
“对了。”
沈氏忽然想起什么,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
“温家夫人遣人送了些新制的点心,说是温小姐亲手做的。你拿去尝尝,也当是……”
她顿了顿,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意,
“提前给温小姐的及笄礼备份心意。”
锦盒打开时,一股清甜的香气漫了出来,混着书房的沉香,倒像是雾里开了朵甜花。
苏理智捏起块梅花形状的糕点,酥皮在指尖簌簌地掉,糕点中心嵌着颗殷红的蜜饯,倒像是温温柔鬓角那抹忍冬花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广场上,温温柔替林活泼拂去银杏叶时的温柔。
那画面像幅没干透的画,在雾里晕染开来,竟让他那本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账本,凭空多了行模糊的注脚。
窗外的雾更浓了,西港的方向传来几声模糊的汽笛,像谁在雾里埋下的伏笔。
苏理智将最后块糕点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漫过舌尖时,他忽然在账本上添了行字:明日,西港,辰时三刻。
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却在末尾处微微上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氏看着儿子伏案疾书的背影,忽然对苏承安低声道:“你说,智儿会不会……”
苏承安摇了摇手,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朱砂圈上:“他是苏家的继承人,不该有那么多‘会不会’。”
他拿起那枚玉镇纸,重重压在账本上,将那行微微上扬的字迹压得平平整整,
“在雾都,只有算得清的利弊,没有猜得透的人心。”
书房里的香渐渐燃尽,最后缕青烟顺着窗缝钻出去,被雾吞没得无影无踪。
苏理智合上账本时,听见西港方向又传来声汽笛,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像把钥匙,正慢慢插入锁孔。
他将账本放进书箱,锁扣发出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分明,倒像是为某个即将开始的棋局,落下了第一颗棋子。
雾色漫过窗棂,将书桌前的身影裹在其中。
苏理智的指尖在书箱锁扣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想起温温柔鬓角的忍冬花,想起林活泼腰间的红缨箭,想起风自由酒壶上的异域花纹。
这些鲜活的色彩,在他惯常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像几粒投入棋盘的异色棋子,让那盘原本按部就班的棋局,忽然有了变数。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西港的方向。
那里的雾更浓了,像团化不开的谜,正等着他去丈量,去计算,去…… 揭开。
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念着串未完的算术题。
苏理智拿起书箱上的油灯,灯芯爆出朵小小的火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细又长,像道等待破解的谜题。
他转身走出书房时,走廊里的自鸣钟恰好敲了七下。
钟声在雾里荡开,像圈圈涟漪,将苏家大宅的轮廓晕染得愈发模糊。
西港的黄铜,林家的傀儡,温家的糕点,还有林活泼那句 “热血沸腾”……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串尚未归位的算珠,等着他用逻辑的丝线,一颗颗串起来。
只是他没注意到,袖袋里的罗盘指针,在经过走廊挂着的《雾都舆图》时,
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最后停在了一个谁也没预料到的方向 —— 不是西港,而是中心广场那棵百年银杏的位置。
雾都的夜,总是藏着太多算不清的答案。
苏理智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书房的烛火忽然跳了跳,将地图上的朱砂圈映得愈发鲜红,像滴落在纸上的血。
苏承安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忽然对沈氏道:“你说,我们是不是…… 对他太严苛了?”
沈氏没有回答,只是将那盒剩下的糕点收进妆匣。
盒底的衬纸上,不知何时沾了片忍冬花瓣,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像粒被遗忘的棋子。
夜雾顺着窗缝往里钻,在地图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沿着朱砂圈的边缘缓缓流淌,最后在 “西港” 二字下方,积成了一小滩深色的水痕,像滴尚未干透的墨迹。
而那几粒黄铜粉末,在水汽的浸润下,渐渐显露出原本的色泽,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像谁藏在雾里的锋芒。
苏家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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