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赵姨娘魇镇
暮春的雨，像扯不断的银丝，绵密地织了三天三夜。荣国府的青砖地被泡得发胀，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檐角的铁马被淋得发亮，叮咚声里都带着水汽的沉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泥土和腐烂花瓣的气息，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阴私，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赵姨娘的屋里更是暗得像口深井。窗纸糊了两层，密不透风，只在炕桌旁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墙纸上褪色的缠枝莲纹都显得狰狞。赵姨娘缩在炕角的锦褥上，身上那件半旧的桃红绫袄皱巴巴的，衬得她脸色蜡黄，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似的。
“马道婆，这法子……真能管用？”她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蓝布包，布包被捏得变了形，里面鼓鼓囊囊的，是她费尽心机才弄来的——宝玉换下的枕套上沾的几根胎发，凤姐梳头时掉落的青丝，还有两人剪指甲时偷偷收起的碎屑。
马道婆盘腿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精明的笑，手里捻着一串油腻腻的紫檀佛珠，珠子被得发亮。她是京里出了名的“仙婆”，专替深宅大院的女人们画符念咒，实则靠装神弄鬼骗钱，背地里什么阴损勾当都敢做。此刻见赵姨娘那副紧张又贪婪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嘴上却说得天花乱坠：“姨娘放心！咱家这符咒，可是在五台山的菩萨跟前开过光的，灵验得很！”
她从怀里掏出两个用黄纸剪的小人，纸色发暗，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贾宝玉”“王熙凤”的名字，眉眼处点得猩红，看着就透着邪气。“只要把这二人的头发、指甲掺在符灰里烧了，再把这纸人埋在他们窗根下，让阴煞之气日夜侵体，保管不出三日，他们就得疯疯癫癫，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最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姨娘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眼睛里迸出狠厉的光。前几日贾环被探春指着鼻子训斥，她跑去王夫人那里哭闹，反倒被王夫人冷言冷语怼了回来，说她“教坏儿子，没个姨娘的样子”。那口气憋在心里，像团火似的烧得她睡不着觉。宝玉是老太太的心肝，凤姐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二奶奶，只要这两人倒了，看谁还敢轻贱她们母子！看谁还敢说贾环“上不得台面”！
“银子我给了双倍的，”赵姨娘把蓝布包往前推了推，指尖都在发抖，“你可得保证……做得干净些，别让人查出半点破绽。若是走了风声，我……我定不饶你！”
“姨娘这是信不过我？”马道婆掂了掂蓝布包的重量，满意地揣进怀里，拍着胸脯道，“咱家在京里混了三十年，这种事办得多了，手脚干净得很！你就等着好消息吧，不出三日，保管让你听见好动静！”
两人又凑在一处嘀咕了半晌，马道婆细细交代了“埋纸人要选子时”“烧符灰要对着西南角”等“门道”，赵姨娘听得连连点头，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等马道婆揣着银子和布包，佝偻着腰，像只偷食的老鸹，从后门溜出去时，雨还在下，打湿了她的衣摆，却浇不灭她眼里的贪婪。赵姨娘扒着门缝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又冷又硬：“等着吧，看谁笑到最后！”
这一切，都被躲在不远处月洞门后的探春看得一清二楚。
这几日，探春总觉得心里发慌。赵姨娘平日里虽爱抱怨撒泼，却从未像这般鬼祟——连着三天关在屋里，连饭都是小丫鬟送进去的，见了人眼神躲躲闪闪，像是藏着天大的秘密。方才她去给王夫人回话，路过赵姨娘院外，隐约听见里面有陌生女人的声音，还夹杂着“符咒”“纸人”“埋在窗根下”等字眼，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她悄悄绕到院后，借着芭蕉叶的掩护往里瞧，正看见马道婆揣着东西溜走。再看墙角的泥地，果然有新翻动的痕迹，还散落着几片黄纸碎片，正是马道婆那种画符用的粗糙黄纸。探春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赵姨娘这是要下魇镇！而她恨得最深、最想除掉的，无非是宝玉和二嫂子！
回秋爽斋的路上，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像针似的刺。探春的脑子飞速转着：首接告诉老太太或王夫人？不行，没有实证，赵姨娘定会撒泼耍赖，反倒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说她“诬陷长辈”。自己去挖纸人？也不行，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沾了这些阴邪东西，传出去不好听，而且赵姨娘既敢做，定会藏得隐秘，未必能找到。
她攥紧了手心，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花。必须想个法子，既能化解魇镇的邪气，又不能暴露自己。忽然，她想起贾母平日里最信道教，案上总摆着桃木符、八卦镜，说能“辟邪镇宅，挡煞消灾”。对了，就用桃木符！
当天夜里，雨还淅淅沥沥下着，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正好掩盖声响。探春让翠墨从库房里找了两块上好的桃木，是去年冬天从园子里那棵百年老桃树上锯下的枝桠，木纹细密，带着淡淡的清香——老人们说，树龄越长的桃木，辟邪效果越好。
她亲自用小刀在木头上刻了“平安”二字，刻得格外认真，笔画深而有力，指尖被木屑扎破了都没察觉。又特意去请了贾母院里最信道教的张嬷嬷，这嬷嬷平日里总爱念些《道德经》，手里常捻着串桃木珠子。
“张嬷嬷，”探春把刻好的桃木符递过去，脸上带着担忧，“老太太最近总说夜里做噩梦，睡不安稳。我听人说桃木能辟邪，就刻了两个符，您能不能帮着念念辟邪咒？也替老太太挡挡邪气。”
张嬷嬷信以为真，接过桃木符，对着油灯拜了三拜，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的是道家的《平安咒》，声音虽轻，却透着虔诚。
二更时分，整个荣国府都睡熟了，只有巡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脚步声远远传来。探春揣着桃木符，借着雨声的掩护，像只轻盈的猫，悄悄往怡红院和凤姐院里去。
怡红院的丫鬟们都睡熟了，只有袭人在廊下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探春轻手轻脚地绕过她，推开宝玉的房门，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宝玉睡得正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嘴角还嘟囔着“林妹妹”。探春把一块桃木符塞进他枕头底下，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头发，柔软得像绸缎。她心里默念：“宝二哥，定要平安。”
接着去凤姐院。凤姐的陪房周瑞家的在门口守着，见是探春，忙打起帘子：“三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二嫂子白天说头疼，我让厨房炖了些安神汤，顺便送些安神的香来。”探春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小香包，顺利进了屋。凤姐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嘴里哼哼着，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哭，额头上沁着冷汗。探春把另一块桃木符塞进她床头的妆匣里——那妆匣是凤姐常用的，里面放着她的珠钗首饰，阳气重，正好能压住邪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悄回了秋爽斋，心还在怦怦首跳，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她知道，桃木符未必能完全破解魇镇这种阴毒的邪术，但总能挡一挡，减轻些邪气的侵蚀，让他们少受些苦。
果然，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荣国府就炸开了锅。
先是怡红院传来尖叫——宝玉在院里玩耍，忽然大叫一声，像疯了似的抓起身边的马鞭，劈头盖脸就往袭人身上抽，嘴里喊着“妖怪！你们都是妖怪变的！想害我！”；紧接着，凤姐院里也传来哭喊声，凤姐在屋里发起狂来，一会儿瞪着眼睛骂赵姨娘“黑心肝的毒妇”，一会儿又抱着柱子哭“我好命苦”，力气大得几个婆子都按不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
消息传到贾母那里，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抱着鸳鸯的手哭个不停：“我的宝玉啊！我的心肝！这是怎么了？”王夫人更是六神无主，一边让人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一边让人去请道观的道长、寺庙的高僧，嘴里念叨着“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姨娘躲在自己屋里，听见外面的哭闹声，偷偷掀起窗帘一角看了一眼，见丫鬟们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马道婆的法子，果然灵验！只是……怎么听着动静，好像比她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轻了些？
可奇怪的是，宝玉和凤姐虽疯癫，却真的没到马道婆说的那般地步。宝玉只是间歇性发狂，安静下来时还能认出袭人，会喊“渴”；凤姐虽骂人哭闹，却没像传闻中那样“用头撞墙”，抽搐的次数也少，只是浑身发软，没力气。
太医来了好几个，号脉后都摇头，只说“中了邪祟，邪气侵体”，开了些安神的药，喝下去却不见效。宝玉和凤姐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窝都陷了下去，看着让人揪心。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贾母甚至要去庙里烧香许愿时，府外忽然来了两个疯疯癫癫的人——一个癞头和尚，穿着件破僧衣，手里托着个钵盂；一个跛足道人，披散着头发，拄着根铁拐。两人说是“特来救宝玉和凤姐的”。
众人将信将疑，把他们领到宝玉床前。和尚掀开宝玉的枕头，一眼就看见了那块桃木符，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有趣有趣！倒是有个懂行的，替他挡了三分邪气，不然此刻早己魂飞魄散了！”他接过宝玉胸前的通灵宝玉，对着阳光照了照，嘴里念念有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从袖里掏出一张符纸，烧了化在水里，让袭人给宝玉灌下去。
另一边，道人去了凤姐屋里，周瑞家的刚掀开妆匣想拿首饰压惊，就见他指着里面的桃木符笑道：“这符刻得周正，阳气足，压了不少阴毒，不然这妇人的命怕是保不住了。”他取了凤姐头上的金簪，在符纸上画了道符，同样烧了化水，让平儿喂凤姐喝下。
说来也奇，不过半个时辰，宝玉不再发狂，眼皮慢慢耷拉下来，沉沉睡了过去，呼吸也平稳了；凤姐也安静下来，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嘴里不再乱骂，只是小声哼唧着“头疼”。
贾母见两人安稳了，拉着和尚的手老泪纵横：“仙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害了我的宝玉和凤丫头？”
和尚叹道：“是有人用魇镇之术作祟，埋了纸人，烧了符咒，引阴煞之气侵体。还好有辟邪之物挡了挡，减轻了邪气，不然神仙也难救。这府里阴气重，往后得多些阳气，少些阴私才是。”
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定是赵姨娘干的！除了她，谁还这么恨宝玉和凤姐？她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没有实证，只能先压下火气，暗地里让周瑞家的去查马道婆的下落，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探春站在人群后，看着宝玉和凤姐安稳的睡颜，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桃木符果然起了作用，减轻了他们的痛苦，也让僧道的救治顺利了许多。
只是，她看着赵姨娘那屋紧闭的窗棂，眼神慢慢冷了下来。这次没成功，以赵姨娘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深宅里的阴私和算计，就像这连绵的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这朱门大院里的暗流涌动。探春轻轻叹了口气，往后的路，得更小心些，才能护着那些想护的人，在这风雨飘摇里，多撑一日，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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